随着迁徙的牧民队伍连走了三天,终于来到适宜的高地。这儿雪色褪尽,能看到低矮茂盛的绿色冬草。
牧民们很高兴又找到一个能暂时居住的地方,只用了一天,就建起暖和的帐篷,结实的牛马圈,然后燃起篝火,杀牛宰羊,熬了一大锅奶酒,傍晚时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祝晚会。
沈缘高兴地参加完这最后一次晚会,明天就要跟着萧翊朝北走了。
热情的牧民很不舍得这两个漂亮的异国人,一再诚恳地邀请。沈缘听不懂北漠话,萧翊全部淡然有礼得拒绝了。
晚上,星月生辉。人们都已经睡着了。
沈缘半夜被尿憋醒之后,习惯性地又找不到萧翊。先偷偷解决生理问题,然后在帐篷周围寻找,果然找到了坐在一块岩石上的萧翊。
最近他总是这样,半夜不睡觉,在寒冷的外面吹风。而且越来越沉默。沈缘敏锐地察觉他的心事越来越重,却苦于不知道怎么引导开解。只能回回半夜醒来把人再抓回去。
沈缘小跑到萧翊面前,还没开口,萧翊已经抬眼看见了她。
反而是他先开口:“你留下来吧!”
“……”好突兀的一句。
沈缘还陷在这一句里没出来,萧翊便已经接着说道:“这儿的人很淳厚,你很聪明,应该能在这里生活地很好。况且你医术不错,北漠牧民缺医少药,向来极为尊重大夫,你会受人尊敬,丰衣足食。我要去的地方太远,也很危险,带着你不方便。”
……这是要遗弃的节奏么?!
沈缘撅着嘴,很有些生气委屈:“你不要我了!”
“你……”
“好吧,我就知道我讨人厌!从小爹娘就把我扔了,孤苦伶仃长这么大,现在你把我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漠,又要随随便便把我扔了!”
萧翊愣住了。
“怕危险我就不来了!都走了一半了,你不能随便把我扔到半道上啊!咱们搭伴来的,就得搭伴走到底啊!况且人心险恶,你怎么能确定他们必然是好的呢?也许等你走了,就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他们中间的坏人真面目露出来,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处境才凄惨呢!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想跟着你,哪怕前面是个死呢,至少跟着你安心。”
沈缘嘟嘟嘟嘟说了一大串,萧翊神情复杂,似乎被她的某句话触动了,鬼使神差点了头。
沈缘旗开得胜,得意地带着人接着回去睡觉了。
其实她才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伟大。“前面是个死”的话,她一定会很慎重地考虑几下的。
只是现在萧翊的状况让她放心不下。她只想在他苦恼的时候继续陪他一段时间,一直陪到快遇见危险的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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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很愉快的时候,分别是让人惆怅的事情。
通过几天的耳濡目染,沈缘已经知晓了一些北漠单词,半懂不懂地听着萧翊与牧民首领的告别话语,心里颇有些恋恋不舍。
小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小手揪住她的衣摆,舍不得她离去。沈缘只得强打起精神,换上灿烂如花的笑脸,每个孩子都抱一抱亲一亲,还把身上所剩不多的糖果全部送给了他们。
萧翊送给牧民数十两银子,牧民则送给萧翊沈缘八大皮囊烈酒,一大袋肉干,两匹骏马。
将行李打点好,两人上马疾驰,远离曾经暂居的草原,去向更为寒冷遥远的极北高地。
北漠有雪山,纵横千里,绵延巍峨。
雪山深处有剑阁。剑阁具体在哪儿,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剑阁也并不大,只是小舍一间。里面住的人也不多,仅一个。但这隐居雪山极深处的却是一位了不起的剑术大师,名满天下的北漠第一高手。
世人评价东川、白竺、北漠三大国的绝顶高手,必然少不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歌谣:
“东川三宗师,白竺僧道人,北漠一剑神。”
这北漠一剑神就是隐居在雪山之中的剑阁主人——萧凛。
名义上萧翊这次前来挑战的对象。
越接近雪山,人烟越稀少,空气也越为干冷。沈缘行走愈加困难,却坚持着不放弃。因为旁边萧翊的脸色愈加难看了,整个人紧绷地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弦。
谁也不知道萧翊的心中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北漠剑神萧凛是萧翊从小就知道的传奇人物,却从来没想到和身在东川的自己有什么瓜葛。直到刺客“荒庙人”约自己密谈,一语道出萧凛乃是自己生身之父时还觉得荒谬不可置信。但对方说出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镇北侯府的贵女,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了,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萧翊永远也忘不了石雷叔叔去世没多久,义父(不,应该是舅舅)喝醉了酒,通红着眼睛要活活掐死他时说的话:“你这个孽种根本就不该出生!你母亲是个薄情寡义荒淫无耻的蠢女子,石兄待她情深意重,她却全未看在眼里,一心只想着更为薄情寡义的小白脸!死了也未悔改!害的石兄心神俱伤,为她一生不娶!我杨忠做事一向顶天立地,怎么有这么一个不知廉耻不识好歹的妹妹!”
“你一出生便死了才最好!”
萧翊永远忘不了那时候的心情。正如义父杨忠所说,那时候,他真的想自己死了会比较好。
行至半山腰,四周一片苍茫的皑皑白雪,呵气成冰。
转过一块大石,却看见一魁梧身材,携刀背负长弓利箭的男子由远处及近而来。
男子也看见萧翊二人,颇为吃惊,身如鹰飞踏雪无痕飞奔而来。沈缘惊呼:“好功夫!”
萧翊停止脚步,谨慎冰冷地看着来人。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二十几岁的模样,浓眉俊目,轮廓鲜明,是个粗犷风格的美男子。看其穿着配饰是个富家子弟。
青年伸出粗壮的右臂拦阻,说一口地道的北漠话:“你们何人?来此做什么?”
沈缘听不懂,眼巴巴看萧翊。
萧翊冷然道:“东川萧翊,欲寻北漠剑神一战!”
短短几个字吐出去,却带着千钧力道,威压尽显。
对方一愣,神情玩味起来。忽然哈哈一笑,竟又用很地道的东川话说:“你便是东川萧翊?听说你最近很出风头,俨然东川年轻一代数一数二的好手。竟然敢远赴千里单枪匹马挑战我们北漠的剑神,真是有种,好汉子!我名雪川,有幸与剑神萧大师有些渊源交往,萧大师醉心武学,出道至今从未一败,向来引之为憾。你有本事,和萧大师过几招,让大师松松筋骨,也是好事一桩!”
沈缘吃惊地看着他,心想没那么巧吧,刚想寻人就碰上好心带路的,行程也太顺利了吧?
萧翊面容如白雪冰冷,眼神却火热起来。
对方果然一收镶嵌名贵宝石的弯刀,转而向前领路:“你们跟我来,大师为避免琐事滋扰,住处极为隐蔽。若非熟悉道路的人带路,便是在这个大雪山转上一月两月也不一定能找到入口。”
萧翊漠然无语,紧紧跟上。
沈缘不由得好奇问:“你是萧大师的徒弟吗?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对方爽朗一笑:“算是半个徒弟吧。萧大师痴迷剑术,孑然一身,我这样说还是占了他老人家的便宜呢。”
这豪气干云的雪川不知是什么来头,沈缘想多问,又见萧翊紧绷绷的神情,遂不再多嘴。
山势越高,道路越为陡峭。沈缘渐渐跟不上,幸亏萧翊还没忘了她,将她夹在胁下带着走。
七拐八绕,后路不可追,前路白雪茫茫。一直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才出现一块平地。平地对面,赫然是一几乎垂直的险峻峭壁。
中间深渊万丈,仅靠几根冰锁连接。
雪川停住了脚步,转而笑看萧翊,神情中颇有些放肆挑衅。“这块平地,便是萧大师平日练武之处。对面的山洞,是萧大师平日的居所。萧兄想拜见萧大师,请自冰锁而入洞。”
沈缘战战兢兢看着眼前的天险,瞪大了眼睛叹道:“我的乖乖,这岂不是一失足便粉身碎骨?公子……”
萧翊神情紧绷,眼神冰冷:“雪兄,照顾好在下的……小妹。”
雪川抱拳道:“小事一桩,焉敢不从。”
沈缘还在为“小妹”一说震惊,萧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纵身跳向前方。
沈缘惊呼未出口,那粗犷魁梧的雪川一把抱住她,捂住她的嘴:“小姑娘,雪山之上不能大喊,易于引起雪崩。”
沈缘使劲扭动,终于挣脱他的束缚,跑到悬崖边,死死盯着黑黝黝的山洞。
——萧翊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其中了。
雪川无所谓地走过来,拍拍沈缘的肩:“小姑娘,别担心。你哥哥既然做出挑战萧大师的决定,就早知道九死一生了。死在北漠第一剑的手里,不算冤。”
“他既然托我照顾你,英雄惜英雄,我便不会负他所托。你哥死也能瞑目了。”
沈缘狠狠地瞪着他:“你再一口一个死,就立刻给我滚远点儿!我也不稀罕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