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殷渔整理好案头的文件,起身离开办公室。
前厅漆黑一片,这一层没人了。
他推开磨砂玻璃门, 看见狭长走廊的尽头一点隐约的灯光。那是孙颉的办公室, 原来他还在。
殷渔过去敲了敲, 听到里面一声细弱的“请进”。
旋开门, 殷渔站在外面, 头往里探,“还没走?”
孙颉扯一张肘边的纸巾,抹了抹鼻子, 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快了。”
“要我等你吗?”
孙颉抬头看他一眼,扶着镜架说:“算了, 我和你一起走吧。”
深秋的N市时有大风, 写字楼楼群间尤甚。
殷渔和孙颉在楼下的咖啡馆一人要了杯热可可, 刚走出来没两步,呼啸的夜风让他们睁不开眼。
不巧孙颉还重感冒, 殷渔搀着他的胳膊问:“你不要紧吧?”
孙颉摇头。
“走,我送你回去。”
“别……我自己能……”
“啰嗦什么,不就在我楼上吗?”
孙颉不再说话,大概也感到了冷,缩了缩脖子。
他仍穿着那件灰色长风衣, 衣角在风中翻飞, 像只扑腾的蛾子。
*
自从一年半前殷渔和何之芙的好事传出, 殷仲月一夕之间松了口, 让殷野安排殷渔毕了业来殷氏酒店。
他目前是N市禧景酒店副总经理, 这是个临时增加的职务。一方面要配合总经理,提出经营管理的方案, 一方面还要尽快熟悉下级部门,做好协调工作。
这些事情过去是由总办的几个人合作完成,但殷渔是殷仲月直接调派的,现任总经理摸不清他的来路。知道他也姓殷,对他不敢怠慢,让他直接参与酒店的核心工作。
殷渔前脚刚来,孙颉后脚也到了。
一下从集团高层空降两员,现任总经理有点想哭。
不过孙颉说了,他过来主要协助殷渔,算是个秘书。
殷渔一开始以为,这是殷仲月派过来的探子,与他来往时言行很是谨慎,但渐渐发现孙颉对工作外的事情一字不问。
后来某次无意提到殷仲月,孙颉笑道:“我大学一毕业,家母就让我在办公室协助主任工作,早就当惯助攻了。”
殷渔回味半晌,像是被雷劈中,“你……你说谁?家母?”
“对,殷总。”孙颉笑时眼尾倏尔拉长,乍一看去有点像许书砚,“我是她的养子。”
孙颉坦白地说:“殷总确实让我盯着你,但我也有自己的判断和原则,不会事无巨细地转达。这话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人。”
总的说来,孙颉很好相处,他工作经验丰富,对殷渔指点颇多。
工作之外,两人也有不少共同爱好,比如喝茶,比如去马场骑马。
今晚殷渔加班,是为了赶明天开会讨论的一份市场拓展策划。回家的一路,孙颉一边忍着咳嗽,一边指出他策划里的疏漏。
殷渔忍不住拍拍他的后背,“你别说话了,当心凉风灌进肚子里。”
孙颉抿唇笑了笑。
殷氏的酒店公寓离酒店不远,隔了两条街。
两人快步走进公寓的一楼大堂,双双松了一口气。总算没风了。
这栋酒店公寓紧邻N市最大的市内公园,外观是低调的黑色,混入周围一众旧式居民楼中,毫不起眼,甚至没有明显的招牌。但内部奢华精致,尤其在安保方面,均以超五星级标准配备。
四层到八层对外接待,二、三层则为殷氏高管自住。
殷渔住二层,孙颉在三层。
公寓有两道门禁,大堂一道,电梯一道。大堂门禁外面有个休息区,没有授权的访客只能止步于此。殷渔从钱包取出门卡时,囫囵瞟了一眼那个坐在泛光的红木长沙发上,弓背抱头的男人。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来回摩挲头发,看着苦恼烦躁。
瞧他的身形,和那谁有点像。
这么想着,殷渔心跳骤然加快,他赶紧收回眼神,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身旁的孙颉被外面灌进来的冷空气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殷渔轻拍他后背,关切地问:“你还好吧?家里有热水吗?”
顺着靠过去的方向,殷渔的视野里,那个抱头的男人一下挺身,直直地看过来。于是他也下意识看过去。
孙颉咳了一阵,总算缓过来,陡然发现殷渔定住不动了。扭头一看,他似乎在和不远处的男人对视。
“你们……”孙颉有点困惑,随即反应过来,“你朋友?”
殷渔朝他笑笑,“算是。”
“那我先上去了,家里有热水,你别担心。”
“好。”
言谈间,许书砚已经面色阴沉地一步步走来。等殷渔目送孙颉走进电梯,挥手告别,再转过身,被近在眼前的许书砚吓了一跳。
太近了,能在他眼中看见惊恐的自己。
许书砚盯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算是朋友?”
声音不大,虽然是问句,但更像在问自己。
殷渔敛起先前的慌乱,随意地耸耸肩,将门卡划过门禁。
“你们……”许书砚喉咙艰难地吞吐,“住一起?”
感应玻璃门随着“滴”一声往两边自动拉开。
这一回,殷渔没有回答,而是径直往前,然而刚跨出一步,右手被大力拽住。
“别走……”
他停下,听见许书砚咽了咽嗓子,声音发颤:“求你。”
*
殷渔一推开门,屋里的灯亮了,空调开始自动运转,将室内温度保持在舒适的25度。他一言不发地脱掉外套,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走入浴室给浴缸蓄水。
然后去餐厅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仍站在玄关的许书砚,“进来。”
老实说,看着许书砚这样,殷渔心里很不落忍。
在他记忆中,许书砚永远是骄傲的,无所谓而淡然的,仿佛对任何事都不挂心。但他眼下,就像想要拼命抓住一件丢失的什么。
真的丢失了吗?
原本殷渔还想像往常一样,放点舒缓助眠的古典音乐,但眼下沙发上那个僵直的人让他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决定照实说:“孙颉是我同事,工作上给予我很多帮助,就这样。”
许书砚那张白脸,此刻锅底一般黑,“还住一起?”
“他住楼上,当然我们偶尔串门。这里算是酒店分的宿舍。”殷渔有点抓狂,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一五一十地交代,“你怎么找来的?”
“哼。”许书砚鼻子哼一声,“我早就知道了,一直没来而已。”
他对殷渔的解释显然不买账,重复问:“真的只是同事?”
殷渔这次没绕进去,提高了音量反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书砚怔怔地看着他,看他那张褪去青涩的脸,下巴淡青色胡茬,鸡心领的驼色羊绒衫里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衬衫,没有一丝褶皱。
他笔挺地站在那里,对许书砚就是无声的诱惑。
殷渔被许书砚盯得快承不住,正要开口说点什么,不期然被他一句“小渔,我们和好,行吗”砸中。
太久没听见这个称呼,殷渔有点发晕。
大脑还在迟滞地反应,过往咽下的委屈和不甘重又涌上心头。殷渔看着他,胸口有点堵。
还在发呆,还在神游九霄,殷渔忽然感到猛地撞上了什么,衣物洗涤剂的清香混合着少许酒气扑面而来。他脸颊贴上皮夹克光滑的表面,凉凉的。两肋被用力一提,他不自觉踮了踮脚,只感到耳廓被呼出的热气冲击得发麻。
“我真的,很想你。”许书砚的声音低缓,还带着一点紧张,“我……我后悔了。再选一次,我不会让你走。”
殷渔被勒得有点喘不上气,但听到这句话,还是一瞬涨红了眼眶。
他一度以为,让许书砚认错,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殷渔鼻子发酸,轻哼一声。许书砚立刻松开一些,低头看他,嘴凑了过来。
“你不要……”殷渔偏开头躲了躲,“你不要总是这样。”
躲了这一下,所有理智瞬间归位。殷渔想,怎么可能因为他突然冒失地跑过来,凭着几句甜言蜜语就把这几年一笔勾销。
他知不知道,这几年自己是怎么过的?真的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从此幸福恩爱了吗?
殷渔平静地说:“如果你是忍不住……有生理需要,可以找别人,我不介意,我也没有权利介意。但别为了这个来找我。”
许书砚闻声,先前恢复的一点好气色顿时偃旗息鼓,随后讪讪地松开他。
“不过,我们可以重新做朋友。”殷渔翘起一边嘴角,笑了下,眼眸晶亮,“之后的事情……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