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日的艳阳之后, 京城有些灰蒙蒙的干燥,树木都被晒得蔫头蔫脑的,临河的一溜垂柳的叶子卷巴着, 毫无生气。天边隐隐堆了些灰色的铅云, 空气粘稠, 闷闷的让人难受。
阮乐言拎着把伞从城南的大宅子出来, 原本愉快的心情因了这天气而变得有些抑郁。她刚刚按照韩迦陵的嘱咐去给涣儿把了把脉, 又开了些调理的药。这孩子天生体弱,已经九岁的孩子却瘦得干巴巴一堆骨头,搂在怀里都咯骨头, 加上挑食,实在是算不上健壮。
走出巷子, 便上了正街, 因是下午, 天气又坏,街上人并不多, 阮乐言扯扯衣领,闷热的空气让她出了一身热汗,再加上这街上尘土飞扬,灰尘被汗水黏黏的糊住,格外难受。
她抬头看看天, 不由得想起刚刚出门时涣儿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这孩子甚是体贴, 见这天气无常, 便硬要阮乐言带上伞才肯放她出门, 一副典型的小孩子心性,倒是那个白夜, 可能是年龄大些,行事也稳妥的多,颇有些他哥哥的侠义风范。
想到两个孩子,阮乐言不禁嘴角含笑,浑身粘哒哒的感觉也似乎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耳边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伴着一阵吆喝:
“让一让,八百里加急快报……”
阮乐言忙不迭的侧身让路,一骑飞快闪过,带过哗啦一阵凉风,腾起的灰尘扑头盖脸的直奔阮乐言。她下意识的用手去挡,还是没能避免满嘴满脸的沙子。
周围的骚动很快平静,阮乐言郁闷的站在原地,吐出口中的泥沙。最近这官家快递是越来越多了,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也不知是哪里的官员,如此一天一道奏章的往京城送。这样的状况即使在前几年边关战事吃紧时也不曾有过,着实蹊跷。不过阮乐言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要京城安稳了,她也就无所谓了。
阮乐言掏出帕子使劲擦脸,没几下,一方素色的干净丝帕就变得跟抹布一样了,她不敢想象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模样,只好低着头快步往顾心堂赶。
急急的走到南大街的转角处,阮乐言心不在焉,冷不防和一顶轿子撞在一起。阮乐言和那为首的轿夫稀里哗啦的跌作一团,一番鸡飞狗跳之后,轿子里的人走了出来。
“这谁啊,会不会走路啊!”那人揉着脑袋怒道,估计是刚刚那一撞,让他在轿子里栽了跟头。
阮乐言正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听这声音,火气更大了:“顾念七,你摆哪门子的老爷谱啊!”
顾念七捧着脑袋使劲揉着额头上的大包,闻声定睛一看,立即跳脚:“怎么是你啊,我说乐言,你这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啊,老是这么莽撞,一点姑娘家应有的样子都没有!”
阮乐言□□着爬起来,从灰堆里扒拉出来原本握在手中的伞,脸黑得像锅底:“顾念七,你太过分了,撞了人你还有理了,你看看我这伞,好好的,让你搞成这样,这还是人家借我的伞呢!”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眼看着这要下雨了,在大街上我也不跟你掉价,咱们回家去吵!”顾念七捂着额角无力道。伸手来拉阮乐言,似乎是想让她坐轿子。
阮乐言挣扎,“我不坐,官老爷的轿子我坐不起!我还是走路!”
“乐言,你不要无理取闹!”顾念七生气了,怒道。
阮乐言翻翻白眼,眼见着天边的云越来越黑,明明刚刚过午,却黑得好似傍晚一样,不出多时,肯定有一场暴雨。她前后打量了一下,终是转身上了轿,顾念七哼了一声,替她放下轿帘,自己则走在了轿旁。
果然不出阮乐言所料,走了不出两丈,平地突然起风了,吹得街边的枝条乱颤,商铺的招牌发出危险的咯吱声,隔着轿子,阮乐言都觉得睁不开眼睛。天越发的黑暗了。
“小七,这个给你!”阮乐言掀开窗帘,对外面的顾念七说道。风太大,吹得顾念七身上的官袍猎猎作响,官帽都有些戴不住了,他一手摁着官帽艰难回头:
“什么?”
“我说伞给你,眼看着要下雨啦!”风太大,呼啸的声音远远盖过了阮乐言的声音,她只得将伞伸了出去,比划道。
顾念七一愣,随即接过,笑道:“你还记得我,不错不错!”
阮乐言翻了白眼,放下窗帘不再理他。
天边一道蓝光划破黑暗,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大地都有些颤抖,轿夫们有些害怕,立即加快了步子。
没过多久,噼里啪啦的雨就砸了下来,阮乐言坐在轿子里感觉雨点砸在轿顶,仿佛要砸穿一样。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心顾念七,挑起已经湿透的帘子一看,顾念七艰难的撑着伞在风雨中前行,与风雨相比,那伞委实小了些,他深绿色的官袍已经湿了大半,官帽拎在手里,说不出的狼狈。
天地间漆黑一片,银色的雨线凌乱的随风扑面而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一阵浑浊。空气中很快满是泥土的腥气。路上的行人纷纷抱头乱窜。
好在很快顾心堂便在眼前。四个轿夫一气猛奔,很快便到了。顾大娘站在屋檐下正焦急的张望着。
轿子落在门口,阮乐言一手遮着钻了出来,不想迎头便被人拉在了怀里。顾念七一手护着她,一手举着伞,两人连蹦带跳的冲进了顾心堂。
“阿嚏……”还没站稳,顾念七一个响亮的喷嚏就出来了,口水劈头盖脸的喷向了他怀中的阮乐言。
“啊……”阮乐言一声惨叫,一下子跳了八丈远:“顾念七你太恶心了!”
顾念七揉揉鼻子:“终于打出来了,憋死我了……”压根儿没打算理阮乐言。
“哈哈哈……”顾大娘被他们逗得一阵笑,“好了,我去弄点姜汤,洗澡水在你们房里,去收拾收拾,免得着凉了。
阮乐言黑着脸下去了,顾念七高深莫测的一笑,也跟着去了。
很快,两人收拾完毕回到前堂,顾大娘早一人一碗姜汤的候着了。
洗过了澡,浑身舒畅,阮乐言一边喝着热热的姜汤一边看着门外稀里哗啦的雨发呆。顾念七就没那么安稳了。
“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从城南回来了,你大中午的跑那里干嘛?”
阮乐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去转转。诶,对了,公主最近怎么没找你,我看你最近天天回家吃饭,真浪费。”
顾念七怒:“这是我家!”
阮乐言小脸一皱:“我就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外人……”语气幽怨十足。
“啪……”不等顾念七反应过来,一旁的顾大娘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说什么呢?嗯?乐言可比你这死小子孝顺多了,老娘要以后靠你养我看是靠不住了是不是?”
“娘……”顾念七委屈:“我不过开开玩笑而已……”
“玩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顾大娘一扬手,顾念七一看阵势不对,脑袋一缩,立即开溜,顾大娘一掌下去落了空,火气就上来了,追着顾念七就在屋内兜开了圈子。
阮乐言悠然的端着姜汤,小口小口的抿着,嘴角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许久之后,顾大娘打累了,气喘吁吁的坐下了,顾念七缩在墙角嘟囔:“娘,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我不大不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啊……”
“当官的怎么了,你再当官也是我儿子!”顾大娘响亮的一句吼得顾念七又瑟缩了下。
“好了好了,大娘,小七也不是故意的,来,小七,喝姜汤!”阮乐言报了“一喷之仇”心情十分舒畅的出来做好人。
顾念七挪呀挪的挪到桌边,委委屈屈的低头喝姜汤。
“小七啊,最近,公主为什么一直没找你啊?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阮乐言小心翼翼的问道。上次连累了萧潇,害的她被禁足,阮乐言心里一直有愧,又见她最近也没什么消息,便有些担心。
“没什么。”顾念七低着头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不找更好,找了我肚子受不了,更受不了别人说我是攀龙附凤之徒。”
“怎么了?”
“你那个朋友消息那么灵通,没有告诉你么,最近朝中都说我顾念七勾引公主,觊觎驸马的位子,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
阮乐言愣住了,她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到了这一步。看着顾念七颓然的样子,她有些后悔自己的玩笑了。
“小七,对不起,我以后不开你的玩笑了……”
顾念七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门外的大雨还在哗哗的下着,屋内人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阮乐言一大早就赶到碾药司处理昨晚受潮的药材,正忙碌着,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影子。阮乐言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青衣的宫娥,逆着光,有些看不清脸。
“请问,你找谁?”
“阮姐姐……”那宫娥一声呼唤,带着哭音。
阮乐言心肝一颤,仔细看去,来人居然是团子公主萧潇。
“公主?你怎么来了?”阮乐言几步过去将萧潇扯进了屋。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萧潇这身打扮,至少表明她不是光明正大的出来的。
“阮姐姐,你告诉我,顾哥哥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可是父皇不准我出宫也不准我招见他,所以,我只能来找你。”靠近一看,阮乐言才发现萧潇桃心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两个大眼睛红得跟桃子似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慢慢说!”阮乐言手忙脚乱的掏出丝帕帮萧潇擦脸,一面倒了热茶送到她手中。
萧潇抹抹脸,大眼睛一闪,咬了咬下唇,张口一句话就把阮乐言的小魂魄惊到了九天外:
“阮姐姐,我……我要找顾哥哥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