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尧沉声道:“路大人好本事!先前听闻我要来沐阳城看望恩师,搞那么大的排场千里相迎,昨夜子时才一同匆忙归至沐阳。你倒是解释一下刚才许三所说与这字据上的日期是怎么回事?”
路进哑口无言,肠子都快悔青了。当初就不该为许三出立字据这馊主意的,如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那白纸黑字的证据足以给他安罪名了……
当年几位皇子争位的时候,他本就站错了队,事后被降职到这么个小地方做县令。前几日听说裴将军大胜归朝时要路过此地看望昔日恩师,便巴巴的跑去接迎,盘算着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以巴结上裴家势力往上攀爬。却从一开始便受到了这位将军不冷不淡的态度不说,如今还倒霉被他撞破自己贪赃枉法的事…………
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已是不敢再想,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抱太多希望的一个劲儿磕头求饶道:“大人饶命,下官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大人网开一面,饶命啊……”
见他这样,旁边的许三是彻底泄了气。意识到自己干的蠢事,也慌忙磕头求饶,改口道:“将军饶命,是小人记错了,前天,是前天立的字据……”
“住口!莫再狡辩,有什么冤屈待升堂审判时再喊!”裴靖尧本就不喜多话,对许三之流更是半点耐心都无,直接拍案而起,冷声道,“来人,全部收押大牢。”
他办事果断干脆,手下的士兵也利落的很,不多会儿便押走了路进、许三之流、包括舅舅,倒是没有追究那些明显是贫户打扮的邻里。
絮饶看舅母一脸担心,知道她是在担心舅舅,刚想宽慰她几句。就听一沉稳的嗓音道:“万事皆有个规矩,我不好直接审理此事。待上报朝廷,自会有人负责,还你们一个公道。不出三日,他应当就可以归来与你们团聚。”
絮饶循声望去,见那将军面朝她而站,目光虽未落她身上,但却给她一种被他眼角余光通身笼罩的感觉。他这…………算是在宽慰她?
心里别扭片刻,刚收了其他情绪想与他道声谢。舅母却抢在她前头,快走几步到他跟前,跪谢道:“多谢将军给我们做主,民妇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平时受尽了许三他们的欺压,却无处可以申诉,还好有将军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在,一定要收拾了那些恶徒啊……”
“放心。”笼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转向下跪之人,继续道,“也曾从恩师玄云道长那里听说他们的多处恶行,定不会再放任他们继续作恶的。”
听闻他的恩师是玄云道长,孟氏这是彻底把心放好了。转头对絮饶道:“快些去沏杯茶来,好让我们给将军奉杯茶以表敬意。”
而裴靖尧本已半抬了脚准备离开,听她此话,眉目一扬,竟是收回脚又沉稳落座,极为耐心的等着絮饶应声同意后,返回她的院中给他沏茶。
为着避嫌,絮饶并没有与舅舅他们住在同一座宅子,不过倒也是挨着的,平时往来频繁。回到自己院中她略为犹豫,理智占了上风,乖乖寻了最好的茶叶来泡茶。
今日这将军出现的太过意外,先前不明白,直到听他提及他的恩师玄云道长后,才猜出几分缘由。
玄云道长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听说他早年与朝中好几位重臣都是深交,后不知什么缘故脱离朝政,寻了沐阳城这个地方归隐,在这里办了个远近闻名的私塾。不止沐阳城的人,江南地带好多学子都纷纷慕名前来私塾求学。
虽已没有权势,但他背后的各种交情以及自身才学都是不容人小觑的。别说路进,就是身份再高些的权贵见了他,怕是也得恭敬的行个礼以示尊重。
而絮饶这几年在许三他们的欺压下得以平安过来,几乎全是凭了这位道长的照顾。
她八岁那年阴差阳错跑去私塾干杂活儿给娘亲赚取医药钱,因着自小读书认字,受到私塾管事的照顾,被安排在藏书阁帮忙打理。
后因缘受到玄云道长的亲身指点,有幸成为道长底下唯一的女学子,所以私下里絮饶也是喊他一声“尊师”的。不过此事并没有对外宣称,这几年她都是以藏书阁管事这种身份待在私塾的。平时一个人清静看书,遇上太难琢磨的,才去劳烦尊师帮着解惑。
因着外人不知,所以当她收到国公府来信,说是要在清明前把她接回府上后,去私塾辞去了藏书阁管事这一事务。许三他们应是听说这件事,以为她终于不再有人庇护,便再次动了逼她为妾的心思,设计了那么一个自认天衣无缝的圈套,结果……
想是舅母赶回来的同时也托人去私塾里给尊师玄云道长道了信儿,正好碰上这位裴将军在场,遂赶过来帮忙。不仅解决了这次的麻烦事,还反将一军把恶人收押大牢候审。
善恶终有报,许三他们终是自食恶果。简直大快人心!
鲜嫩的茶叶在热水的浸泡下慢慢舒展,散出清幽的香气。想起那位等着喝茶的“贵人”,絮饶心里刚才的痛快散去一多半,又涌起几股浓厚怨气。
当初对她做了那般事…………不是说走了吗?那怎么不跟前世一样,走了后就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让她落个清净?!
端了沏好的茶走进舅舅宅院,见其他邻里都已散去,便径直朝端坐在石凳上的人走去。随着脚步的轻移,两人离的越来越近,他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浓烈的侵扰到絮饶周身。
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面无表情的垂头给他施礼道:“谢将军此次相助,一杯清茶,不成敬意,请将军慢用。”
裴靖尧却没有接,只默不作声的打量她。粗浓的眉毛,微黄的肌肤,五官看起来只是勉强算的上是端正。不过,离得这般近,便可轻易看出她妆容上的端倪,许是刚才煮茶被热气熏到,额头上的脂粉有些许脱落,隐约露出原本细腻白嫩的肌肤。
正待倾下上身,再凑近点儿细看,却冷不丁的见她突然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清澈的眸子比他那次被困大漠两天后艰难寻到的那处清泉还要动人,干净柔软,偏又含了几分愠怒,添得无数生气。
有着她这么一双惹人的眸子在,即便配着她如今略有些磕碜人的妆容,竟也教他看不腻。这般看着,不觉间便微弯了凤眸,深潭一般的眼底逐层漾起涟漪。
而他这眼底少见的笑意却是让絮饶更为恼火。当她是庙里的菩萨,盯久了就可保人得愿不成?还有那眼中似是要把人给淹没掉的神情,可不就跟当年仗着对她有恩,理直气壮欺凌她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心里好容易压下的怨气被勾起,絮饶起身时装作踩到裙角,非常不小心的把手中托盘给甩了出去。
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身上,却见他气定闲情的并不急慌,早已料到般单手一捞,便把托盘连带茶盏稳稳接住。只是接到手中后,却僵了脸色。
这般精美干净的茶具,他竟在托盘底下触到一层黏糊油腻的东西。看她非常有“讲究”的捏住托盘的两边,把托盘从他手中接过放置桌上,然后挑衅冲他一笑。捧起茶杯递到他眼前,意味深长的看他敢不敢喝下她“亲手”沏的茶。
心下失笑,暗道果然还如从前一般爱记仇。尽量忽略右手满是脏污带来的恶心难忍,用了干净的左手接过茶盏放到嘴边品了几口,然后煞有其事道:“嗯,不错,茶如其人。”
他就是知道,茶水没有问题。
被他这副自大的模样给刺激到,絮饶也不再管什么身份礼节,收拾茶杯时趁院中他人没有注意,直接将剩下的茶水生生泼在了他外面的披风上。
不是爱干净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吗?那就泼他一身脏膈应死他!
而裴靖尧这次注意到的却是她无意中露出来的手心处深深的红色掐痕,眼神不由暗了几分。没有理会被她弄脏的披风,起身道:“告辞。”
待他出门临近上马,出乎意料的见她追了出来,喊了声:“将军请留步。”
诧异的回头看她,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不大的包裹。走到他跟前,轻咬下唇偏头道:“当年娘亲治病,欠下你的医药钱,如今一文不少的还你。”
这么多年不见,除了刚才在院中那几句无关紧要之话,专程追出来,竟是为了这事?!语气中还颇有几分收下这袋钱,从此两人再不相干的意味……
裴靖尧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冷声道:“是吗?不记得了。”
“……”
当初就是因这相识的,怎会不记得?看他如今脸色,竟是动气了的。真是个怪人,还他恩情还惹着他了?
絮饶可不怕他的坏脾气,双手依旧保持着把装满银两的钱袋递给他的姿势,执着道:“将军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实属正常。然,对絮饶而言,救母之恩不敢忘,不还了将军这情意,实在寝食难安。将军这一走,以后约莫着再也不会见了,所以还请将军收下这银两。”
“……”
什么叫再也不会见了?心里竟是这份打算吗?这下裴靖尧是真的怒了,周身气场骤然紧绷,不容置疑道:“不记得的恩情,不受!”
“……”
絮饶也不再说话,只挡在他的身前,存了不收下这钱就不放他走的志气。结果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下来,偏头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让谁。
毕竟是女儿家,身子骨柔弱,双手托着沉甸甸的银两僵持久了,先是隐隐发酸,然后开始微微打颤了,却还是不妥协。
被她的倔脾气给激到,裴靖尧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终是不忍心,败下阵来。从她手中拿过银两甩到方远手里,然后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你不再欠爷什么,不用再因着区区几两银子寝食难安的记挂爷八年多!”
“絮饶谨遵将军教诲。”
都自称“爷”了,说明他是动了大怒,絮饶可不想留这里触他霉头。留他那么一句话便先他一步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宅院走去。
决绝果断的模样一如他当年,在那般欺凌她后,半个字没解释,走得干脆利落,从此再无音信……
她是解气般的舒心走了,留下裴靖尧站在原地生闷气,脸黑得似是能滴下水来。良久,才解下被茶水弄脏的披风,随手扔到了路边的臭水沟里。
然后拿了洁白的锦帕嫌恶的擦右手上的污渍。擦着擦着,突然想到某双细嫩手心的指甲掐痕,眼中寒光乍现,对一旁战战兢兢的方远道:“吩咐下去,审问许三前,先剁了他的双手!”
然后跨马甩下众士兵,先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