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居里, 百灵送走知雨,皱着眉头回了房。
香姨娘正在缝一条裙子, 百灵一看那月白的颜色就知道是给连玉翘做的,顿时嘴噘得更高了。倒是香姨娘头也不抬地笑了笑:“嘴上都能挂个油瓶了。”
“姨娘!”百灵轻轻跺了跺脚,心里替香姨娘觉得委屈,“您怎么就不生气呢?”
“生什么气?”香姨娘反问, “知雨不是说了,大少奶奶不过是来提醒一下, 免得我好心做了错事。”
“可是——”百灵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虽然知雨说得好听,可她总觉得话里有话, 仿佛大少奶奶在疑心姨娘做了什么似的。
香姨娘终于放下手中针线,轻轻叹了口气:“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什么?”百灵有些迷惑。不是头一回?那前头还有吗?
香姨娘轻轻摆了摆手, 示意她不要再问了。但过了片刻,她看百灵还是鼓着嘴站在那里不动, 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傻丫头,你知道这些做什么呢?”
“我是姨娘的丫头, 当然要知道。”百灵倔强地道, “知道了, 我才好替姨娘辩白呢!”
香姨娘这下就真的笑了, 把百灵拉过来, 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了,姨娘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大少奶奶只是对我有些不满, 你一个做丫头的,不要搅进来。”
“可是大少奶奶为什么对姨娘不满?”百灵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大少奶奶一进门,姨娘就处处替大少奶奶着想,而且……大少奶奶好像也跟姨娘很亲近啊……”大少奶奶见了姨娘都是亲亲热热的,还常变着法儿的给大姑娘东西,这不都是向姨娘示好的意思么?至少大少奶奶跟夫人,看着可就没这么亲近,不过是礼数上恭敬罢了。
香姨娘轻轻叹着气,摸着她的头发道:“你说得对……姨娘只是多想了。”
这显然是敷衍,百灵急得拉着香姨娘的袖子:“姨娘,你说嘛。”
香姨娘终于还是苦笑了一下:“是姨娘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对大少爷那么……说到底,姨娘跟你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什么庶婆婆,更不该叫大少奶奶敬重……”
百灵听得更糊涂了:“可是姨娘照顾了大少爷——”
“就是这个不该。”香姨娘打断她的话,“我是前头夫人的陪嫁丫头,本就该伺候大少爷。夫人也是为着这个才把我给了老爷。大少爷是念旧情的人,可我——我实在是管得太多了。”
百灵这会儿稍微琢磨出一点东西来了,追问道:“姨娘是说管了大少爷的产业?可那都是老爷吩咐的啊。而且姨娘不是都已经交给大少奶奶了么?难道是大少奶奶说什么了?”
香姨娘默然片刻,才低低地道:“大少奶奶怕是疑心我从中藏私……”她交账本的时候许氏还笑着说不必查账,大少爷信她,她就信她。可是一转头,她就怂恿着沈云殊去茶山查看了。这是疑心她拿着银子去买了个不值钱的茶园,好从中牟利呢。
“这怎么可能!”百灵立刻就想跳起来,“这些年我跟着姨娘,什么看不清楚?姨娘从来没拿过一两银子!身上头上都是老爷赏下来的东西,都是有明路的,大少奶奶来查就是了。再说了,姨娘贪银子有什么用——”
她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香姨娘就微微一笑:“你也想到了?我只有大姑娘一个,若是我贪银子,自然都是要给大姑娘的。这些年我劝着老爷,不让他把大姑娘和二姑娘一视同仁。夫人背后没少说我是惺惺作态,只怕大少奶奶也不会相信的……”
百灵半晌无言,末了小声道:“这是姨娘守本分……只是,只是姨娘对大姑娘,从前是有些……”
香姨娘苦笑道:“瞧瞧,你都觉得我这个亲娘刻薄,别人又怎么会信呢?自己的亲女儿,难道不想着她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她深深叹了口气,低低自语,“或许,真是做得太过了……”
过犹不及。她想的是舍出那些衣裳穿戴,博沈大将军和沈云殊的怜悯,能给沈云婷亲自寻一门好亲事。
这女子一生投胎两次,第一次沈云婷错投到了她的肚子里,这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是万万错不得的。这会儿在家里吃点亏算什么呢?以沈家的家境,就算是份例低些也尽够吃用了。将来嫁一个好人家,那才是享福呢。
可是……大约是她做得太过了些吧?香姨娘第一次有些后悔起来。她不大敢深想,自己屡次劝止沈大将军对沈云婷的照顾,究竟全是为了女儿好,还是也有些想在沈大将军面前显示自己守本份?
反正,这位大少奶奶显然是不大相信的了。否则她也不会才拿到账本,就迫不及待地去茶山,不就是怕日子久了,她想法子补上了漏洞,那时候就查不出破绽了吗?
现下又是这般。她承认,她是为了沈大将军,可难道就不是为了连玉翘好吗?
要给连玉翘找个婆家并不难。沈大将军手下年轻军官不少,那六亲死绝的都有呢。连玉翘年纪轻,人又生得不错,还是沈大将军的侄女,只要他放出话,只怕有人还要争着来求呢。
可是成亲之后呢?若是一世顺遂也就罢了。万一那人出什么事——军中将士刀头舔血,谁敢说自己就能万无一失?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家又都会想起连玉翘克夫来,到时候不单是沈大将军有了不是,就是连玉翘自己,又如何自处呢?
当然她也不是就说让连玉翘不要嫁了,只是觉得,若是一时没个合适的人家,倒不如先在沈家呆着,至少吃喝不愁。急慌慌的嫁人,未必不会留下后患。
谁知道连玉翘听完了,转头就跑去许氏处说要出家呢?她这一番好心,倒成了要将连玉翘送去庵堂里的驴肝肺了。
百灵迟疑道:“姨娘,若不然去跟大少奶奶解释一二?”她是知道的,姨娘绝对没有贪大少爷一两银子啊!
“怎么解释?”香姨娘低低叹了口气,“账本都搁在那里了,大少奶奶信就信了,不信——我难道能把我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请她一一点验?还是把大姑娘的院子也翻给她看呢?就算我都翻了,难道不会疑心我把东西藏在外头?”
百灵心思一转:“那姨娘去与大少爷说,大少爷一定是相信姨娘的!”
“是啊——”香姨娘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来。沈云殊以前是很相信她的,现在大约也是相信的,可以后呢?
如今,沈云殊对许氏的宠爱这府里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见。这也难怪,许氏一进门,沈云殊的伤就有了起色,这简直跟救命一样了。何况许氏生得漂亮,又会哄人——刚来那会儿,不是连她都被哄住了,还以为许氏真把她当长辈敬重亲近了吗?
说起来,这只怕也要怨沈大将军。十二岁就把沈云殊带进军营,又因着有那门亲事在身上,沈云殊都二十岁了还不曾沾过女子。如今这一成亲,可不就被迷住了?这如今是还没有圆房呢,若是等圆了房,只怕许氏更要说一不二了。真到了那时,许氏若吹起枕边风来,沈云殊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信任她这个姨娘,谁又说得准呢?
百灵对沈云殊还是极有信心的:“姨娘想多了。大少爷是姨娘照看长大的,怎么可能不相信姨娘。”
“再别提这话了……”香姨娘又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就是因着这个,大少奶奶不得不对她一个婢妾恭敬,这才惹了她不快呢。
这下百灵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主仆两个对坐了片刻,还是香姨娘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大姑娘能嫁个好人家,我这辈子就圆满了。大少奶奶不喜我,我就少在她面前露脸就是。横竖我只守着老爷,若是老爷……我就跟着去。”
百灵忙呸呸了两声:“姨娘怎么说这话!老爷好着呢,定能长命百岁。”
香姨娘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沈大将军是武将,本来就凶险,哪能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连忙也起身道:“我去菩萨面前跪一炷香,请菩萨恕我一时口误。”
主仆两个正要往厢房小佛堂去,就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声音,随即鹦哥一脸欢喜地快步走进来,一见香姨娘便道:“奴婢方才去领线,听说有人送信回来,说大少爷剿了一伙极厉害的海匪,立了大功呢!”
“阿弥陀佛。”香姨娘喜得顿时眉开眼笑,“老天菩萨保佑,这可太好了!”
芥子居高兴,许碧那里自然只有更高兴的。
九炼喜得两道眉毛都要飞到额头上去了:“少奶奶不知道,杜老七那伙海匪最是凶悍,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又据守天险,当年官军曾想剿过,结果被诱进七星礁,沉了三条船,死了二百多人,伤者更不必说了。到如今那本地的官军都绕着七星礁走,谁也不敢轻易动他!”
许碧刚刚高兴一下,被他说得立刻又紧张了:“好了你别说这么多废话,先说大少爷怎样?有没有受伤?”
九炼一肚子话都被噎回去了。这怎么是废话呢?他不先说一下杜老七一伙有多凶悍,又怎么能显出大少爷这次的功劳呢?
“就是!少说废话!”知雨也跟着白了一眼。这九炼看着挺精明的,怎么竟是个傻的呢?把那群海匪说得如此怕人,可不是要吓着姑娘吗?
九炼又收了一枚白眼,先是有点郁闷,不过马上又高兴了起来:“少爷只受了皮肉伤,实在是那杜老七颇有点本事,要不然也镇不住那几百号强梁。且当时在海滩之上,他们有八人,少爷却只带了五炼和两个军士,这可是以一敌二啊……”
他正要手舞足蹈,就被许碧又打断了:“到底伤在何处了?是轻是重?”皮肉伤也是不一样的好不好?以为她不知道吗?那划一道小口子也叫皮肉伤,三尺长一条伤口,皮肉翻卷,那也叫皮肉伤呢。这九炼说话真是不抓重点。
九炼于是又收到了知雨第二枚白眼,只得把兴奋劲儿全咽回去,先答道:“少奶奶放心。少爷肋下被那杜老七撩了一刀,却不曾伤筋动骨,比起从前在西北时后背上挨的那一刀轻多了。少奶奶不知,当时那杜老七与手下夹攻少爷,却被少爷枪挑钻打,先将他那手下一枪尖挑在喉中,回手又是一钻——”
许碧第三次打断了他:“少爷后背上还中过一刀?”她倒是能想到沈云殊这些年驰骋沙场,受伤那是免不了的,但能让九炼单独提出来举例的,肯定不是轻伤。
这回九炼的兴奋劲儿算是全被堵回去了,整个人都有点发蔫:“少奶奶,少爷这些年在阵前拼杀,专做先锋官的,受的伤——小的都数不清了呢。”
不过少爷功夫好,多数受的都是小伤,就是后背那一刀,因那回是要诱敌深入,少不得要好生做戏,少爷也是冒了险的。结果被数人围攻,后背上硬生生挨了一马刀,当时就连后背上的护心镜都被劈裂了,也亏少爷闪得快,虽然刀锋在后背上斜斜带出好长一道口子,却不曾深入肌理,流血虽多,倒不致命。
许碧听得眉头都展不开:“还有吗?少爷还受过什么重伤?”
九炼长叹一声。许碧这么一问,倒把他的另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少不得把沈云殊从十二岁进军营以来的战绩都拿出来说说。等他从少爷的后背一直说到大腿,才猛然醒悟过来,他不是来报喜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说起些伤心事来了?而且他说得血淋淋的,若是真把少奶奶吓着可怎么办?
不过少奶奶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不适的反应,反倒是一边听他说话的知雨和知晴脸色都有些发白。主要是他不光说了少爷及军士们血淋淋的伤,还说了些什么绝粮之时吃蛇吃蝎子甚至喝马尿的事儿。
知晴先就忍不住道:“快别说了,这,这也太,太教人作呕了……”
许碧就正色道:“战事一起就是这般残酷,只要能活下来,有马尿喝就不错了。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
知晴低头答应了,但还是偷偷瞪了九炼一眼。
九炼这来报个捷,没收着红包赏金,只收了三个大白眼,心里无比郁闷,有气无力地道:“少奶奶,少爷这次大捷是喜事,府里要庆贺吗?”他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少奶奶先赏杯茶吧。
许碧这下才想起来他兴冲冲跑进来原是报喜的,不由得笑道:“别人赏不赏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每人赏半个月的月钱。只是你这消息也不要立刻就声张,总要营里传下来的才好。”自己说自己立了功,有点王婆卖瓜的意思,还是等官方消息下来再庆贺,才比较名正言顺。
九炼倒也不贪那半个月的月钱。他一个月的月钱是一两银子,但也不靠这一两银子过日子,他靠他家少爷呢。
但他觉得少奶奶这话很对,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钦差正在杭州城呢,不能叫袁家趁机拿着机会说他们狂妄嚣张才好。
不过想到钦差,九炼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不晓得这会儿钦差大人得到捷报了不曾?” 若是得到了,他真是想看看司俨的脸色啊。更有趣的当然是袁家啦,袁家众人的脸色,定然是比司俨还要精彩呢。
袁府里,袁胜青袁胜玄兄弟两个,正彼此都黑着脸,跟两尊门神似的坐在书房里,谁也不开口。
沈云殊这一场大胜来得实在太突然。他回了营中之后,袁翦就以他重伤之后还需多休养为借口,不叫他带兵,只叫他练兵。谁知道他就打着这练兵的幌子,就敢直杀到七星礁上去呢?
这海上茫茫,没有大船可不能走得太远。袁翦给沈云殊拨的都是小船,就是用这个限制他,叫他没法去跟那些海匪厮杀——大船冲一冲,这些小船就散架了,还杀什么杀?
万没想到,这些小船倒方便了他进七星礁!
说起来,浙闽一带沿海出名的几个海匪团伙,就是杜老七这一伙离岸近。但是那伙人硬得很,袁翦轻易都不想去碰,因此就没想到沈云殊竟然会拿最硬的骨头开刀。等捷报回来的时候,袁翦都有些傻了。
“他们这是无令擅出!”袁胜玄这口气憋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司俨刚到杭州,沈云殊就弄出一个大捷来,他连掩盖都掩盖不住,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找个罪名。
袁胜青阴沉着脸道:“他是奉命练兵,只不过凑巧闯入了七星礁,被杜老七手下的海匪发现,只得迎战。”
难道父亲和他不想给沈云殊安个罪名吗?可这小子实在太奸滑了!你听这话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七星礁那个地方,是能凑巧闯进去的吗?
可是,他们根本无法反驳,因为之前沈云殊问在哪儿练兵的时候,是袁翦给他划定的区域。
其实,当时袁翦心里也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沈家军再骁勇,水战还是略逊一筹,若是碰上了杜老七的手下,必定要吃亏。若是运气再好点儿,把沈云殊给杀了,那可就一点儿都沾不到他身上了。
结果呢?袁胜青也不由得不说一句,沈家父子,俱是厉害人物!水战略逊,沈云殊就能变水战为陆战,攻进七星礁。这份儿机智、这份儿胆气,袁胜青自忖,换了他恐怕是做不到的。
而且人家战绩又实在是好。四百名沈家军跟出去,死二十五人,重伤四十六人,余下皆带伤。可杜老七的人马呢?将近六百名精壮汉子,只带回来三个:杜老七、杜老七的智囊,以及副帮主。
其余的?哦,全杀了。五百多颗脑袋不能一下子都带回来,全都摆在海边岩石上风干呢。袁胜青跟着船去七星礁查看的时候,也被那一排排的脑袋惊了一下——听说西北那边就有用人头摆京观的习惯,这京观摆起来果然是……气势非凡。
“那就说他们杀良冒功!”袁胜玄冷笑,“五百多颗脑袋?杜老七手下哪有那许多人?”这些年来当地官府对杜老七无可奈何,但又不敢实报,否则就是自己纵容匪患,因此每年报上去不过三四百人罢了,这中间可有一百多人的空子可钻。
袁胜青目光微微一闪:“你这个主意不错……”果然这个二弟心思转得快。杀良冒功,若跟往年当地官府报上来的消息相对照,这个罪名就扣得下去了。只是,最好还要杜老七那里……
“这个容易。”袁胜玄不假思索地道,“杜老七关在何处?”其实不管关在何处,江浙这里是他们袁家的地盘,要买通个人跟杜老七说几句话都容易。
袁胜青冷笑了一下:“大约沈云殊也怕这个,拘着人不想交出来,只想着马上斩首示众。”
袁胜玄嗤笑:“这哪是他想不交就不交的?若是不交,越发说明心虚。”此地袁翦说话才最算数,而且按照军中规矩,这匪首带回来,也不能一直搁在沈云殊手里。不说别的,难道把人关在他的营房里不成?
“斩不斩首,就更不是他说了算的了。”袁胜玄这一会儿已经想得齐全了,“杜老七再是亡命之徒,也不会不想留后。我疑心,他怕是早在什么地方养了人。叫人去与他说,他是死定了,但若是沈家得了势,他想保的人迟早会被抓出来。叫他看看沈云殊的狠劲儿,自己掂量。”
袁胜青微微点头。后头的话就不用说了,杜老七也不是个蠢货,倘若想保住自己的血脉,自然是要跟他们袁家合作。当然,杜老七对袁家也不会完全放心,但若跟沈家比一比,他最后还是会选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