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风国,玉棱关。
玉棱关是玄风国国都西丰城的第一道门户,自西丰城向东北方向而去,共有两道山脉,文厦山脉和杏玦山脉。两座山脉之间有三座城市,分别为乌郦关和丹霞关,以及玉棱关。玄风国总体地势平坦,故而文厦山脉和杏玦山脉虽是山脉,地势却也不甚险峻,只是几座寻常的山峰连起来而已。
玉棱关的守城将军穆幽是镇国大将军尤熙的得意弟子,不过三十岁出头便凭借一身武艺和对兵法战阵的熟练运用得到朝廷赏识,成为镇守国都这第一道门户的将领。此刻,他正一身戎装立在高大的城楼之上,极目远眺。
——这玉棱关的重要性,放眼玄风国,就连五岁的黄口小儿都知晓。只是,这近两个月来接连的不利战报……朱雀国的军队自国境东部边界一路打来,虽然初时因为玄风国军队措手不及而一路推进了数座大城,但边境之地并不如何富饶,这样一来难民便大量向都城所在的西边涌来,使得数座大城的粮食供应都陷入了紧张不足的境地。而玄风国的军队在尤熙大将军的严谨治军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粮草调度与兵士征募,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了准备。原本以为朱雀国此次出兵只是不甘多年进贡,却不想竟是有备而来——短短的一个月,在玄风国的军队都进入了迎敌状态的情况下,还是一路挺进,又接连攻下了三座大城!而他们引以为傲的严谨军风和迅速反应,在如今的情况看来只是稍稍地拖慢了朱雀国大军的挺进速度而已!偏偏那三座大城地处平原,十分肥沃,而且城守皆是文官,没有一点儿杀伐决断,虽有死伤,却是将整座城中的粮草都留给了朱雀国的大军,这样一来……
“将军,将军!”就在穆幽沉思回想自己手边所有的情报时,边上响起了一个声音。穆幽自沉思中回过神来,转眸却见是自己的好友兼军师,付承。付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道:“将军,此次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长叹一声,穆幽又将眸光投向远方,言语之间竟有着颇多的沧桑之感:“军师,对朱雀国那个所谓的‘神器’,你可有什么对策?”
付承站在穆幽身侧,他的身形比之穆幽要瘦削单薄许多,侧眸望了一眼穆幽,见他神色严峻,付承也只得在心中暗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到手的情报太少,唯一了解到的便是杀伤力强大,似乎只要运用那个一次便能在我们的城墙上开洞,唯今之计只有加固城墙,坚守不出。”
穆幽微微摇了摇头,道:“加固城墙说来简单,但我们的时间不够,工匠不够,若是偷工减料或是用草石袋加固,恐怕也无法多撑。”
付承也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但将军,我有一计,却不知该不该说。”
穆幽侧眸看了看他,道:“军师但说无妨。”
付承闻言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右侧了侧身,抬手指向远方,道:“将军,请看那里。”他手指所指,是一片连绵的山脉,正是杏玦山脉。穆幽皱了皱眉头,道:“军师的意思——是弃城入山,伏击敌方?”
付承微微一笑:“正是。”
穆幽闻言眸光渐渐转深,片刻后他微微点了点头,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看向付承的眼神也一片幽深:“若是我们弃城入山,这玉棱关中的百姓们要如何?”
轻叹一声,付承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将这话挑明。但是将军,如果我们玉棱关陷落,丹霞关和乌郦关就再也挡不住朱雀国的大军了。”付承望向穆幽,眼眸深处闪烁着名为无奈和决断的东西,“将军,你想,三道城关,只有我们玉棱关驻扎了五万大军,丹霞关三万,乌郦关两万,若是我们挡不住朱雀国,便是将国都拱手奉于朱雀国啊!到那时,便非是玉棱关的百姓,而是我们玄风国所有的百姓都要沦为亡国之奴啊,将军!”
穆幽听了付承一席话,眸光复杂而无奈。
——军师所言,他也不是不知,不是不明白。可若真要让他平白弃了这满城的一万余户百姓,他也做不到。他自小长在边疆,因为战乱而家破人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千辛万苦都不足以形容。所以他也最是能体会,一旦战事起来,最苦的便是百姓。而谁的性命都是命,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他实在不想用这四万百姓的性命去赌那一个可能性。
“罢了,等探子回报,我们再来商议此事吧。”余光瞥见付承还要再开口劝他,穆幽心中焦躁不堪,便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如是道。
付承见他如此,便也只得无奈地住了嘴。他与穆幽七年相处,自是知晓穆幽性情,而那一个弃城入山的计策,只怕他是不会采用的了。军师不过辅佐将军,为将军出谋划策,而非唱反调,付承深知这一点,故而也便不再劝他。
两人再度将眸光投向远方,只是眼底都闪着幽深的光芒,各自有着各自的计较。
玄风国,西丰城。
皇城禁苑,御书房。
“不行!朕说不行就是不行!”风息阑站在书案后,一手拍在书案上,力道之大甚至将书案上成堆的奏折都震得颠了一颠。然风息阑此刻正在气头上,满面怒气冲冲地望着站在御书房内的自家皇妹,“你以为打仗是好玩的?朕说了不准你去就是不准你去!来人啊,把公主带回惜落宫,严加看管!”他话音未落,便有一众宫女和太监走了进来,然书案之前站着的那人袖间白绫一扬,便将他们全都掀翻在地。
“皇兄!”站在御书房里的正是秋沉落,只见她一副男装打扮,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同样一脸怒气,“虽然我是女儿身,但是这里是我的家!皇兄,现在都有人欺负到我家里来了,还不允许我反击吗?!”
“落儿!战争和江湖中的打斗不一样,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都只在一线之间……”风息阑无奈地扶额,企图劝她
打消这突如其来的想法。
“但是皇兄,我会武功,我可以自保!”秋沉落咬了咬唇,一脸倔强,“生在皇家,就是依靠百姓的膏脂来成全我们的荣华富贵,现在战争一起,最苦的是百姓,人命就算再不值钱,那也是人命!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我要在皇宫里安心接受用别人的性命换回来的片刻安宁?!”
“朕也说了,战场不比江湖!你那些武功和把戏在江湖上或许能混个风生水起,但是在战场上,看的不是个人能力,当你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有无数的刀剑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的时候,再高的武功也都只是徒劳!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朕都相信,但朕绝不相信以一当万!落儿,听皇兄的话,你是父皇和皇兄最疼爱的小公主,完全没有必要上战场!就算是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在战场上护你周全,相反士兵们还要分出力量和人手来保护你,你去了根本不是帮忙,而是——”
“我不要人保护,就算死在战场上那也只是我自己愿意的!”秋沉落怒气冲冲地打断风息阑愈来愈激动的咆哮,而后转身便走。
“风落!”风息阑大喝,“你给朕站住!”
“我不要!”秋沉落头也不回地拒绝,而后她便踏出了御书房的大门,然而,在踏出去之后,秋沉落便呆住了。
眼前,是队列整齐的禁军侍卫。
身后传来脚步声,风息阑大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扯住她:“落儿,听朕的话,回惜落宫去。朕和你保证,一定不会让朱雀国伤害到你一分一毫。”
秋沉落却看也不看他,只死死地咬着唇,杏眸瞪得大大的,却仿佛随时都要有泪珠滚落一般。风息阑望着她这般神色,心中万般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小姐。”孤月一袭黑衣,走上前来劝道,“皇上说的没错,战场之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一旦战事起来,那便是江湖中人也极难插手的,小姐还是不要任性了。”
秋沉落斜了一眼孤月,不说话,却也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孤月轻叹一声,又道:“小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战争自有将军与士兵去打,小姐何必搀和?何况——若是小姐执意,若公子知晓……”
“她知道又怎么样?!”出乎风息阑预料的,秋沉落一听那“公子”二字便瞬间炸毛了,满面怒气比之方才在御书房中更甚,一张娇俏小脸似是气的,又似是悲的,一片苍白,“就算你拿她来压我,我照样要去!”
孤月轻叹一声,甫要再说什么,便听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帝姬殿下这话说得可当真是极有傲骨呢。”
这声音甫一响起,孤月和风息阑便陡然转眸看去。秋沉落却是全身一震,不敢置信般抬眸看去——
一袭繁复华美的白裘,一衫沉静高贵的玄裳。
御书房对面的宫殿屋脊上,正立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方才开口说话的,便是那一袭玄裳的俊美男子,夙轩。
孤月转身,单膝跪下,拱手行礼道:“孤月拜见公子,右使。”
白颖华清冽如泉、温润如玉的声线遥遥响起:“起来罢,孤月。”
“是,公子。”孤月半垂了脑袋,依言起身,随即退至一侧。
白颖华足尖一点,随即便飘身而至,落在风息阑与秋沉落面前。夙轩紧随其后,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拂过天际,如云的衣袂、长长的衣摆在空中微微飘扬而起,划出美丽的弧度。
秋沉落张了张唇,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白颖华面上神色一派淡漠悠远,见到风息阑也只微微颔首:“皇上。”唇线优美的薄唇轻启,唇瓣之间逸出的这一声清越的低唤便将风息阑的心神再度惊醒。
风息阑呆了一呆,随即笑道:“白公子。”然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望着白颖华和其身侧的夙轩,片刻后却道,“进去说话吧。”
“如此甚好。”白颖华浅淡一笑,望着风息阑拉着秋沉落的手将她带回御书房,她便也提步迈了进去,身侧那一道玄衫,自是如影随行。
待风息阑在书案后坐下,秋沉落才怔怔地开口:“颖儿?”
白颖华闻言,面上浮起一丝淡漠,唇角的笑意也微微地浅淡了些,然她尚未启唇开口,夙轩便已然抢在她之前道:“不知方才皇帝陛下和帝姬殿下是为了何事起了争执呢?”
听到夙轩这个问题,风息阑不由得抬眸又将一袭玄裳的俊美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才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道:“落儿想要上战场。”
——方才夙轩那一句话既然说出来了,就表明这二人早知落儿与他是因何事争执。而他们兄妹两人在御书房中闹出的动静也不小,依着这两个人的本事,只怕是方才他们争吵时的每一个字都入了他们的耳,现在这男子又来相问,倒是有那么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秋沉落却是瘪了瘪嘴巴,踩着小碎步一步一步慢慢腾腾地挪到了白颖华身边,一双大大的杏眸闪着水灵灵的光芒,殷殷切切地望着她:“颖儿?”
白颖华闻言,长长的眼睫轻轻地一颤,而后墨玉眸子微微转了转,如琉璃般清浅的眸光在秋沉落面上一扫而过,声线清冷道:“不知帝姬殿下有何吩咐?”
秋沉落闻言再度瘪了瘪嘴巴,又抽了抽鼻子,颤了颤肩膀,眨了眨眼睛,再度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浓重的哭腔:“呜呜,颖儿……”
白颖华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唇角勾起一个魅惑又慵懒的浅笑:“怎么,帝姬殿下被人欺负了么?”
闻言,秋沉落狠狠地点了点小脑袋,鼻子依旧一吸一吸地,瘪着嘴巴鼓着腮,控诉的小眼神投向坐在书案后的风息阑,声音小小地,却带着一丝难过和委屈:“皇兄他不让我去战场!”
“哦?”单纯的一个音节,末尾微微上翘,声调微微扬起,白
颖华半阖着眼睑垂眸望着一脸控诉和委屈的秋沉落,片刻后道,“帝姬殿下要去战场做什么呢?”
“当然是上阵杀敌!”秋沉落一扬小下巴,得瑟地瞅了一眼嘴角不断抽搐的风息阑,大大的杏眸里闪着得意洋洋的光芒。风息阑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现在有外人在场,他需要冷静、冷静!但是!但是他家妹子那什么眼神啊?他只不过担心她不让她上战场,现在白颖华来了,她就好似找到靠山一样了的那个眼神究竟是要怎样啊!
半晌,风息阑平息了自己不断想要站起来冲过去把自家妹子的脑袋瓜砸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冲动,沉声道:“白公子。”
白颖华方才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得瑟的秋沉落,那寒凉的眸光成功地让某只不断得瑟的小模样瞬间消散。而今她听得风息阑唤她,便抬眸望过去,墨玉眸子里一派清冷淡漠,就连微启的薄唇,也勾着一道寒凉的弧度,声线更是一如既往地泛着清冽的泉水味道,却无端地冰冷:“皇上,本宫此来,亦为请缨。”
风息阑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颖华。
——没搞错吧?以他这些年来调查到的情报分析来看,白颖华会出现在他玄风国就已经是一件非常让人意外的事情了,现在这人居然主动请缨?!他没听错吧?!不过,从那一声“本宫”来看,白颖华还是他之前查到的那般,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温和有礼的少年,而现在这般站在他面前,虽然锋芒尽敛,但风华依旧摄人,他自忖都没有那般气度,这一想,心中便多少有了些计较。
“在来之前,本宫已然查探清楚朱雀国所谓‘神器’是什么东西了,陛下也不想自己的国家满目疮痍,自己的子民流离失所罢。”白颖华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淡淡的冷戾,“如此,便由本宫代帝姬殿下出征,陛下以为如何?”
秋沉落眨了眨眼睛,随即反应过来白颖华在说什么,顿时瞪大了一双杏眸,忙不迭道:“那我也要去!”
“胡闹!”风息阑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时便是一声断喝,却不知说的是白颖华还是秋沉落。不过他眸光所指是白颖华,白颖华便也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墨玉眸子里一片流光四溢,风息阑心中惊涛骇浪,一时之间震骇非常——他在其中,看到了自信——那是甚可问鼎天下的自信。
半晌,风息阑道:“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他道这一声爱卿,便是指她那殿前闲人的身份。而这一重身份,自然是为她出征铺路。如此一来便表明,风息阑心中已然同意白颖华的请缨要求。
“朱雀国不过倚仗‘神器’,若神器不存,便绝非玄风国的对手了,陛下,本宫所言是否属实?”白颖华没有正面回答风息阑的问题,而是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这问题虽乍一看来似乎不切实际,因为风息阑知晓,自他手中所掌握的情报来看,连那“神器”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尚且不知,而眼前这白衣公子显然已经想到了问题症结所在,而说不定,应允白颖华的请缨,便是他玄风国逃过此一劫的唯一切入口。
轻叹一声,风息阑点了点头,面色严肃:“这一点朕可应允你,确实如此。但若其他三国趁此机会趁火打劫,只怕……”
“这个陛下暂且不用担心。”白颖华唇角勾起一个清冷的弧度,又道,“本宫可向陛下保证,定会毁了朱雀国的‘神器’。”
“如此一来,便再好不过。”风息阑一眼扫过便知白颖华胸有成竹,而此人的本事他也的确领教过,想来他玄风此一劫有救了。普天之下再难有这般令人开心的事情,风息阑龙心大悦,当即便笑得灿烂,大方道:“只要能破了朱雀国的‘神器’,爱卿便是我玄风的大功臣!在此之前,不管爱卿有何需要和要求,都尽管直说!”
白颖华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当下唇角微微一勾,墨玉眸光扫过一边立着惴惴不安地揪衣角对手指的秋沉落,道:“本宫只有三个要求。”
风息阑微微蹙眉,随即大手一挥,道:“爱卿尽管说!”
“之一,请陛下在此一役后张榜天下,遍寻会换血之法的名医。”白颖华神色淡漠悠远,道。
风息阑疑惑:“爱卿有朋友患病了吗?但爱卿不是神医前辈的高徒吗?还需要……”他话尚未说完,便看见白颖华眸中一片沉黯,那墨玉眸子里浮着一层冷戾寒凉,他一顿,随即笑道:“这个好说!”
白颖华唇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又道:“其二,本宫此次出征期间,请陛下将帝姬殿下禁足,派人严加看守。”
“这是自然!”风息阑这一回倒是再未提出任何异议,毕竟秋沉落这四处乱跑的性子实在难管,更何况她还一直嚷嚷着要上战场,他原本苦恼不知如何劝慰,此刻听白颖华这样一说,他便恍然大悟——依着落儿的性子要劝是劝不好了,战场又实在凶险,不若直接用一些粗暴些的手段,也省得他每天都要考虑怎么才能既不让她委屈又能打消她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主意……
秋沉落一听倒是立刻不愿意了:“我不要!我要跟颖儿一起去!颖儿都能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她鼓着眼睛瞪着风息阑,又弱弱地瞟了一眼白颖华,瘪了瘪嘴巴,眨了眨眼睛,一脸可怜模样。
一直未曾说话的夙轩此刻却出声了:“若帝姬殿下能与宫主过上百招,那么,宫主就会带你去了。”
他话音未落,白颖华冷戾的眸光便倏地扎在他面上,然他却只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倒是秋沉落兴奋地亮了一下眼睛,随即又黯淡了:“颖儿那么厉害,这怎么可能嘛……”
白颖华也不去管兀自憋屈的秋沉落和笑得奸诈的夙轩,只抬眸看向风息阑,道:“其三,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请陛下休要为难落华宫。”
墨玉眸子里,一派清冷悠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