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风国,清风城。
去城百里,有一小镇,名宁安;去镇三里,有一奇峰,名苍冥。苍冥山高千丈,峰奇石怪,然林秀水清,山间云雾缭绕,珍木异草、珍禽异兽颇多。常有猎户欲上山捕猎,然每每迷失于山中,数日难归。久而久之,此山再无人烟。后天降魔君,选此山居,建魔宫,召宫众,在山中布下阵法数道,苍冥此山,便再难有寻常人得入。
清风城的一家酒楼里,一袭黑衣戴着斗笠的上官邪孤身坐在木桌旁,佩剑从腰间解下,放在了桌面上。黑色的斗笠将他的面容全数遮了去,上官邪抬手招了小二过来,低声点了菜,便开始闭眸沉思。
——风息即位不久,他便被南宫支开,道是要他去帮风息稳固帝位。他并非不知南宫担心的是什么,然而他也的确不大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忍心“清理门户”,故而便装作不知晓南宫的想法,依着风息的意思,随穆幽和尤楚去了玄风的边疆,助二将平定属国。
“嘿,听说了吗?银月国出现了神示!”旁边的桌子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听那故作抑扬的话音,似乎又是一个卖弄小道消息的。
上官邪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正值此时,那小二端着餐盘穿过大堂走过来:“客官,您点的饭菜~!”
旁边的桌子早有人兴致勃勃地问道:“神示?什么神示?”
之前那卖弄消息的男子一见有人应声,顿时得意起来,将自己不知如何听来的所知尽数道来——
——银月自古信奉月神,此一代月神祭祀无月前些日子归天后,殡葬司在收殓无月祭司的遗体时,在月神殿无意间发现了地下神宫。之后的某一日,月神殿与祭月殿的神侍们整理神宫中的历史遗物与文献时,神像忽然发光。而第二日,人们就在祭月殿中发现了本应在地下神宫的神像,而神像眼中带血泪,手中正捧着一块石刻板。
石刻板虽残缺不全,然之上字句却十分清晰。经银月朝中古学大儒辨认,石刻之上的古文字当是如下意思:
妖孽出,天下乱,月自出,即一统!
此一言出,银月国朝堂震动,联系到如今在四国恣意作乱的魔君,太子宫瑾羲当即决定,连系武林和三国,火速出兵,剿杀魔君。
听到这里,围听众人的脸色都有些狂热兴奋:“真的?”
“那这石刻的意思不就是……”
……
且莫说那些个长舌头的食客在那里争论不休,一直安静用膳的上官邪却倏地停住了木筷,斗笠下一双鹰目射出冷厉的目光。
“小二,结账。”片刻后,上官邪眸光渐渐平静,抬手招来小二,不等小二说话,便随手丢出一小块碎银,“不用找了。”随即他站起身,取了桌上的佩剑,转身便走出了酒楼。
小二伸手收了桌上的碎银,扫了一眼几乎没动几筷子的饭菜,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子后,才揣着碎银子、端着餐盘走回掌柜处。那掌柜正在拨算盘,看到小二走过来,抬眸递了个眼神给他,小二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那掌柜的抬手将站在不远处的副掌柜招过来,而后附耳过去耳语几句后,便将手中的账簿递给了副掌柜,一转身推开身后的暗门,消失在大堂里。
酒楼后院。
掌柜看了一眼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小二,走上去问道:“如何?”
“——的确是阵玄老者,不过他此次来意不明,是否要将消息传回?”那小二转过脸来,原本面对顾客时的灿烂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面容。
“送消息给他的人,查出来了吗?”那掌柜的沉吟片刻,问道。
那小二点了点头,答道:“是画徵欧阳家的小少爷,不过——那欧阳家的小少爷和魔君是情敌,应该不会这么好心地去告诉上官邪,魔君有难吧。”
“的确,上官邪这个人虽然护短,但却也正直得紧,魔君这些年来的作为,想是早已激怒了他,但是碍在南宫神医的面子上,一直没有发作罢了。之前在巨海帮的时候,上官邪曾出手打伤魔君……”那掌柜的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如此看来,上官邪应该是去‘清理门户’的,我们应该想办法帮他一把。”说到这里,那掌柜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向小二道,“这样吧,这件事情先压下,在主上大军到来前,先利用上官邪打击魔君,最好能挫伤魔君的气焰。”
“如果他不是去‘清理门户’呢?”那小二眼睛一眯,问道。
掌柜的闻言抬眸觑了他一眼,道:“如果他不是去清理门户的,该怎么做,我想不用我教你,灵罗。”
“说的也对。”那名唤“灵罗”的小二闻言却笑了,虽然那笑容令人心生寒意,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毛骨悚然,“那么,就让我去确认一下,阵玄老者所谓的‘大义’,到底是什么吧。”
话音未落,那小二便一把扯了面上的易容面具,衣袖一抖,一条黑漆漆的锁链自袖间垂下,而后他脚尖一点,施展轻功,向之前上官邪离去的方向追去。
那掌柜的抬眸望着腾空而去的人影,眸光深黯。
藏花国,凤凰城,皇宫,御书房。
景文帝坐在书案后,双手手肘撑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书案上,一双温和的眼眸扫了一眼下首坐着的几人,叹了一口气,道:“各位爱卿倒是说话呀。”
语气里的无奈实在太过明显,他尚算英挺的眉毛此刻正因为他面前摆着的一封密呈纠结成一团,一张英俊的面容也挂着十分愁苦纠结的神情,好似万分为难。
“陛下,微臣以为,此乃良机,当应。”座中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一人率先站起,道。景文帝扬了扬眉毛,示意他解释:“元爱卿,何出此言?”
元嘉理是景文帝即位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对于景文帝任人唯贤十分尊崇,故而对景文帝也十分地忠心,这一点景文帝亦是知晓的,故而才在这样一场不算正式的会议中将他这四品言官也找了来。当下元嘉理便行了个礼,道:“陛下,我藏花如今国势大不如从前,全拜数年前接连三次的动荡而起,微臣所言,对是不对?”
景文帝点点头,元嘉理便又道:“而数年前的那三次动荡,算起来全皆由魔君白颖华所起,对是不对?”
景文帝再次点了点头,元嘉理便又道:“故而,微臣认为,这是一雪前耻的大好良机!陛下,落华宫不过区区一脉江湖势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藏花玩弄于鼓掌之中,甚而接连暗杀我藏花两任先皇,这是对我藏花的公然侮辱,我们必须将之尽数还给魔君!如此一来,不仅可一雪前耻,更可在四国中树我藏花国威!”
景文帝听着听着便皱起了眉头,然元嘉理刚说完,他还未开口,座下便又有大臣开口了,正是如今正任左相的宋琛:“元大人这话说得,老臣不敢苟同。”他站起身,先是对上首的景文帝行了个礼,而后才一捋胡须,道,“当年的事情,元大人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若要论起来,缜昕帝之时的动乱是因逆臣钱熙早存谋反之心掀起的,而昭德帝之时的动乱……老臣亲身经历,自然知道其中原委,那其实……并算不得华月公子的错。”
元嘉理瞥了宋琛一眼,语气中满是不屑:“世人皆道‘魔君降世,华月早逝’。华月公子原先的风评是不错,然他误练魔功,导致心性大变,嗜杀残忍已是不争事实。如今左相大人依旧称呼他为‘华月公子’,由此可见——左相大人似乎觉得魔君不该杀?”
“老臣的确觉得,银月国狼子野心,此信,不可应。”宋琛丝毫未被元嘉理的傲慢态度激怒,依旧一脸平静地向景文帝行礼,道,“虽然元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说到底——这是江湖之事,庙堂本不该直接插手。”
景文帝蹙眉,抬手止住还要再说话的元嘉理,而后看向宋琛,道:“宋爱卿,你且说说,银月国的狼子野心,是何意思?”
“是,陛下。”宋琛一揖,而后直起身子,抬眸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半年前玄风国西丰之危?”待景文帝点了点头,宋琛才又开口道,“彼时西丰城甫经大战,创伤严重,而银月太子闪电出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西丰城外,埋伏下十万精兵,还有那朱雀国的‘大炮’助阵。而西丰城中老、弱、病、残、伤兵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万人。陛下以为,西丰城是如何完好地保存到现在的?而玄风国,如今又是因何还屹立在大地之东的?”
景文帝的眉狠狠蹙起,道:“朕收到的消息,说是殿前闲人解了西丰之危。”
“的确。”宋琛点点头,“一个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十万精兵和朱雀‘神器’的魔君,陛下以为,得罪他能有什么好处吗?”
“等一下,左相,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说话的是右相何杰,他站起身来,先是向景文帝行了一礼,而后才转眸对上宋琛的眼睛,道,“依着左相的意思,我偌大藏花竟然害怕他一个小小的魔君不成?!”
“哼,左相大人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元嘉理在一旁冷哼一声,道,“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平阳坡之事,但传言倒是听到不少。不过这魔君再厉害也不过一个人,能压得过数十万大军?左相大人莫非是与魔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他斜了一眼依旧一脸平静的宋琛,不由又恨恨地哼了一声。
宋琛轻叹一声,也不反驳元嘉理和何杰的话,只是转眸看向坐在上首的景文帝,恭敬地作了一揖,道,“陛下,请听老臣一言,创业容易守业难,我藏花百姓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了,银月太子不可信,请陛下三思啊。”
景文帝望着神情哀恸的宋琛,又转眸看了一眼好像欲言又止的右相何杰与言官元嘉理,道:“宋爱卿,朕以为,若要旁人信你,至少要给出理由。”
宋琛闻言却是全身一震,抬眸看了一眼景文帝,正对上景文帝一片闪光的眼眸。半晌他咬了咬牙,道:“陛下,老臣曾答应先帝,要好好辅佐陛下,可如今陛下已经不再信任老臣,老臣也唯有……辞官还乡了。”说着,他缓缓地双膝跪下,双手伏在身前,深深地向景文帝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垂着眼眸,抬手将头上的官帽取了下来,缓缓地,缓缓地转身,双手捧着手中的官帽,将它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而后他再度伏下身子,“陛下,银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更何况神示一事尚存太多疑点,祭月殿的无月祭司逝世的时机也十分巧妙,而银月国的皇帝此刻又卧病在床。陛下,前后想一想,这其实——是银月太子为了吞并三国所设下的陷阱啊!”
“——老臣这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老臣不愿愧对先皇,也不愿看着天下大乱,更不愿我藏花百姓再度陷入水深火热,陛下,请三思啊——!”宋琛老泪纵横。
景文帝坐在上首,有些震惊地望着下首老泪纵横的宋琛——自他即位以来,还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激烈的宋琛。自从经过数年前的昭德帝之乱,宋琛的性子便沉静许多,原本他还以为这人只是在韬光养晦,却未曾想,他或许真的是见到了“真相”,故而放弃了在这个时代成为野心家的想法吧。毕竟,原先的宋琛,可并非如此呢。
“哼,看来左相大人的确老了,都开始学会倚老卖老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学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呢?”右相何杰侧眸瞥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宋琛,阴阳怪气道。
景文帝依旧没有说话,这时候,座中一直未说话的欧阳烈却开口了:“陛下,臣以为,银月太子虽不可信,但这兵,却也可以出。”
“哦?欧阳爱卿此话何意?”景文帝十分惊讶地望着欧阳烈,然他眸子里的那一丝欣喜却没有逃出宋琛和欧阳烈的眼睛,两人心中都“咯噔”一声,却是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陛下,之前臣领兵前去西丰之时,发现银月太子宫瑾羲的确野心极大,而据臣所知,紫雪国和玄风国已经有了应下银月太子这苍冥之约的打算。如果到时,魔君真为三国所除,只怕——下一个,极有可能是我藏花。”欧阳烈忽视了来自宋琛的强烈不赞同的目光,面色一派镇定地道,“而若在苍冥魔君覆灭后,宫瑾羲当真有什么动作,臣自当领兵将他的阴谋诡计全部扼杀在玄风国境内!”
欧阳烈身为将军,长年在军营中生长,在沙场中征战,嗓门本就大,加之他音色低沉厚重,如此这般一番话说来,竟隐隐地让众人都生出了一丝直面大漠黄沙的豪壮之感。右相何杰“啪啪啪”地鼓起掌来,面上一派赞赏的笑意:“欧阳将军果真英雄胆色!好!”
欧阳烈微微转眸,向他微微一点头,而后便睁着一双沉光熠熠的眼眸,望了一眼宋琛,随即抬眸迎向景文帝也略带兴奋的目光。
——果然,他那个义弟没有说错。只要是帝王,其实都是有野心的,哪怕是曾经最温和宽厚的景王,在成了景文帝之后,他也便只是景文帝了。他知晓,浔请他帮忙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只要站在那座山峰之上,望着这个世界陷入彻底的僵持便足够了。
“来人,传朕旨意:点兵十万,即刻发往苍冥魔宫,清剿魔君!”半晌,景文帝温厚的声音带着那么一丝激动,响彻整个御书房。
欧阳烈看了一眼颓然委顿在椅子边的宋琛,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御书房的门被推开,天光漫溢进来,映得他一身银甲熠熠生辉。
——这样大的赌注啊,什么时候,浔成了赌徒的?他不知晓,然他这做大哥的,唯一能为弟弟做的,便是陪着他一起看这场赌局的发展了,赌上自己的生命,赌上他麾下所有的将士,赌上他藏花国的所有百姓,赌上这全天下的百姓……
玄风国,苍冥山,落华宫。
素容殿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的咳嗽声。窗子大开,凛冽的山风拂过,撩起素容殿中的轻纱帘幔飘逸飞舞。重帘叠幕之后,玄冰床榻之上,正半卧着一袭素白衣衫。白颖华半拥着素色锦衾,三千青丝披散,指骨突兀的白皙手掌正按在胸口处,另一手正掩着唇,微微垂着脑袋,纤长微卷的眼睫颤了又颤,眼睑半敛,墨玉眸光清冷微凉,剧烈的咳嗽声正接连不断地响起。
一袭水蓝衣衫的揽月坐在玄冰床榻之侧,手里正端着一杯暖茶,清寂的面容上满是担忧和焦急:“公子,公子,你喝点儿水吧!”
然,咳嗽声一声剧烈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听起来要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与肺生生地咳出来一般,那一袭素白衣衫面色苍白地可怕,仿若已然透明如金纸,血色全无。揽月蹙着眉,伸出手去,轻轻地为那白衣女子抚着脊背,然这却半点儿作用也无。
剧烈咳嗽的白衣女子单薄瘦削到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直到长长久久的时间以后,那咳嗽声才渐渐地消失。揽月忙将茶壶自自己怀中取出,为那白衣女子重新倒了一杯暖茶,递过去,道:“公子,喝点儿水。”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眸光,望了她一眼:“揽……月?”似乎是有些难以辨认,白衣女子眨了眨纤长的眼睫,这才疑惑着唤道。
“是我,公子,是揽月。”揽月忙应道,同时将暖茶交到她手中,抿了抿唇,道,“公子,要不要请神医前辈前来?”
然接过暖茶的白衣女子却微微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地蹙眉,道:“——揽月,你怎么,还在这里?本宫应该……应该已经让你们离开了的。”
揽月望着那么一双清冷却空茫的墨玉眸子,咬了咬唇,伸手将白衣女子有些凌乱的发丝用手指轻轻梳理好,又将她滑掉一些的锦衾重新拉上来盖好,而后将她已经完全冰冷的双手握进自己尚存些暖意的手中,道:“公子忘了吗?公子曾说——如果哪一日,揽月不想等了,便自由了。”
白颖华点点头,道:“本宫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所以……”
“揽月现在是自由的,揽月现在想做的事情就是待在公子身边。”蓝衣女子微微笑了笑,又向白衣女子身边挪了挪,意图将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身边的人,“公子,你还记得小邵游吗?”
“邵……游?记得,不是——盈月和飞扬的孩子么?”白衣女子轻轻地呷了一口暖茶,点了点头,道,“邵游他,怎么了么?”
“嗯~嗯~”揽月摇摇头,唇角的笑意微微地深了些,道,“小邵游前些日子告诉我,他要给公子做一个小布偶,不过因为那是女孩子的东西,所以他去请教了笑菱,回来就开始做小布偶了,还说等他做完了,要用小布偶来向公子提亲呢。”
“笑菱?”白颖华却微微地蹙了蹙眉,有些空茫的墨玉眸子侧过来,浮着浅淡的疑惑的光芒。
“嗯,就是冷芙的小女儿。”揽月依旧笑得温柔,问道,“公子,还要暖茶吗?”
轻轻地点了点头,白衣女子将手中的瓷杯递给揽月,又问道:“揽月,盈月她们,是不是已经走了?”
揽月取了杯子,起身去倒茶,闻言身子微微一顿,而后应道:“嗯,公子吩咐了之后,左使便给各司各部划了月银,并且将所有成编在册的宫众都安排出宫了。”
“如此……便好。”白衣女子闻言,轻轻地,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接过揽月递过来的暖茶,轻呷一口,再度抬眸时,那墨玉眸子便微微地冷了些,她道,“待会儿,你也走罢,揽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