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云瑢正在书房中查看账本——毕竟现在有六间铺子要经营,账本却不能像一开始那般几日查看一次了。纵然聘请的掌柜、账房也应该都是可靠的人,然而凡事不经自己的手,总是不大能放下心来。这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并不算是自己信任之人吧?
有些疲累地将手中账本放下,摊在书案上,云瑢抬起手轻轻揉了揉额角,长舒了一口气——按照这个速度,想来晚膳前应是能够看完吧。
毕竟这里的文字也太繁琐了些,若是能够用数字……不,那种事情还是不要想了——既然生于这里,便安安分分地做一个普通人,不要去搞那些可能会改变整个世界的东西了吧。
——这便是之前天机子老头还在的时候,从他那里得来的警示。
“不要妄想改换天命,女娃娃,这世上没有偶然。”她还记得说这话时天机子那严肃的面容,“你的一时兴起,可能会招来无数人的不幸。”
她原本便不是个喜欢变换生活环境的人,若非之前在云府的日子实在难熬,她也断不会应允白颖华住在这容园——欠她人情,这终究非她所愿。然而如今这种每日看看账本、陪陪天儿、逗逗小落的日子也还算惬意,偶尔巡视一下店铺,思考着推出何种新产品,如何带动皇都的饮食穿衣的风尚,以致能够赚得盆满钵满,这便是她现在所有的心思所在了。
——那个人要支撑那般规模的落华宫,银两是必不可少的吧?那么这容园之恩,便由她供给落华宫的用度来偿还好了。
云瑢如是想着。
“小姐,派去雪弥城的人传来回信了。”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宁蝶,她手中捏着一个信封,走过来道。
发生小巷事件后,秋沉落便吩咐宁蝶候在云瑢身边,随时等候差遣。这样安排也不是没有道理——云瑢身边一直缺一个手脚麻利又通情达理的丫鬟,凡事亲力亲为,不免疲累,心疼她的秋沉落便和宁蝶宁舞打了个商量,说是宁蝶跟在云瑢身边,而宁舞跟在秋沉落身边。原先宁蝶还稍有担忧,然而秋沉落与云瑢住在这容园,又日日见面,是以宁氏姐妹二人想要相见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宁蝶宁舞便点头同意了,云瑢见宁蝶确是不可多得的助力,便也没有反对——她再多疑,也断不会怀疑小落会加害于她。在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观察后,宁蝶事事皆周到细致,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若加以培养,将来在商铺的事上,也或可为自己分担一些,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嗯,拿来我看看。”应了一声,云瑢接过那封信,打开来。
宁蝶见她眉眼之处多有疲倦之色,便道:“我来帮小姐按摩一下吧。”说着便走上前去,手指搭上云瑢脑袋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
云瑢见她力度拿捏恰到好处,便也就随她去了,只是专注于手中信件——大约半个月前,她决定将商号做大,做成一个全紫雪国连锁,各行各业均有涉及的商号。无意间又翻出白颖华当日给的企划案,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连如何发展商号、在何处建立分号都已经构想好了,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当下便整理了情绪,将那份企划案再细细分为几个步骤,之后她便撰写了一份第一个分号的建立计划,又从皇都雪见城的店铺掌柜里挑选了两个精明能干的,派他们前去雪弥城建立分号。
而现在,才半个月过去,不想那两人如此能干,已经看好地皮盘下店铺,目前正在四处招工,打算再过一月便开张了。不过雪弥城有大商贾乐氏,她有些担忧将来的发展——第一个分号建在雪弥城,这是白颖华定的,只因那座雪弥城是往来交通要道,若是能够将商号做大,那里是必须得去一趟的。然而目前她的商号还只是在京城小有名气,说到对雪弥城的影响,还是经年盘踞的乐氏更为深远一些,要和一个混迹商场几十年又有百万家底的老油条对弈,自己只怕……
“小姐,小姐?”忽然耳边响起宁蝶的声音。云瑢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面带担忧的宁蝶,道:“啊小蝶,刚才我走神了……有什么事吗?”
宁蝶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小姐,你没发现,最近你经常走神吗?”
“啊,是吗?”云瑢诧异地问道,“我怎么没觉得?”顿了一下,云瑢这才好像回忆起什么似的道,“不过我最近倒是很容易累,有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恍惚一下子……”
宁蝶揉按她太阳穴的手指停了下来,听声音不无担心:“小姐,要不要请落小姐来看看?最近小姐太忙了,偶尔也要顾一顾自己的身子啊。”
摇了摇头,云瑢安慰性地冲她笑了笑,宽慰道:“没关系的,商号才刚刚步上正轨,很多都必须我亲力亲为。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娇贵的大小姐,这点疲惫还是能忍受的。”
“可是……”宁蝶还想再说什么。
“更何况,时不我待。”云瑢将目光挪到了手中的信件上,面色坚毅——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再苦再累也不能阻拦。前些日子她向无相打听了落华宫的大致情况,数百口人的吃穿用度,虽然盈月在玄风国已着人开办商号,但今后落华宫还要在四国各地建行馆与分宫,只靠玄风国的产业,只怕支撑不住。
宁蝶诧异地看着云瑢仿佛又干劲满满地伏案疾书,细眉紧紧地蹙了起来——小姐将云小姐交托给她,若是云小姐的身子出了什么差错,就算小姐不会怪罪于她,她自己心里也还是会不好受的。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为何云小姐用那般态度对待公子,却也知道云小姐对待小姐、对待她自己的弟弟,甚至对待她们这些丫鬟下人都是十二分的真心关切,若是这样善良的云小姐病倒了……
思来想去,宁蝶都深觉如此下去不行,又垂眸看了眼认真查账写企划案的云瑢,她终是下定决心。
再说此时的秋沉
落正和卉娘在药庐中捣鼓着卉娘新近发现的一种毒药,忽然手中一个打滑,盛着草药汁的瓷碗摔在了地上,碎了。
秋沉落怔怔地看着地上四处流淌的药汁,忽然就一阵心悸。
“落儿你怎么了?”卉娘走过来,却发现秋沉落脸色惨白,不禁担心地问道。
秋沉落猛地抬起头:“师娘……”
“怎么了,落儿,你……”卉娘诧异地看着秋沉落,而后者此时一脸哀戚,双手紧紧攥着心口前的衣襟。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这里好痛好冷……”秋沉落踉跄了一下,好在卉娘及时扶住了她。待那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后,秋沉落才缓缓开口道。
卉娘闻言,眸中神色沉了下来,两指搭上秋沉落的手腕,闭起眸子切起她的脉来。然而一炷香时间过去,纵然秋沉落心悸地冷汗涔涔,卉娘却半点异样都没发现。
“奇怪了……明明脉象正常,一点都没有不对劲儿啊。”卉娘疑惑地自言自语,忽然似是想到什么一般,道,“难不成是颖儿?!”
秋沉落闻言一惊,也不管心口疼痛,猛地站起身子便要冲出去。好在卉娘一把拉住了她,劝慰道:“落儿莫慌,师娘不过随口一猜,再说颖儿如何本事你还能不清楚吗?颖儿不会有事的,不过倒是你,可能是最近太闷了所以导致的吧,待你师傅回来再让他好好看看,现在你就好好歇息吧。”
“可是……”秋沉落被卉娘一拉倒是立刻清醒了——她对颖儿的踪迹全无了解,就算颖儿真的……这天下之大,她又去哪里寻颖儿?然而,明知不可为却还要去做,这便是她秋沉落骨子里唯一的执拗了吧。
“好啦,你就先去给我休息,有什么事等你师傅回来再说!”卉娘不理会秋沉落的抗议,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拉起她的手向药庐的休息室走去。
秋沉落便只好跟在后面,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方才忽然想起,天机子老头还在的某一日,在容园的花园里,她缠着他询问颖儿的下落时,那老头儿忽然捋着胡子悲悯地望着她,说道:“白姑娘之于秋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个时候……她还记得,她那个时候是这样回答的:“颖儿自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是,她说完这句话时,却发现天机子老头……哭了。
是的,天机子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容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她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说错了或是做错了什么,然而天机子却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仿佛悲悯众生的佛像一般,而天机子老头那双经年历岁的眼眸里亮着清亮的光芒,仿佛看穿一切般,带着悲哀之色。而那眸光仿佛是看着她,又仿佛看的不是她。
“这样也不错。”忽然,天机子不哭也不笑,而是用一种近乎无悲无喜的神色望着她,道,“这样一来,或许天下苍生便有救了。”说完,也不管秋沉落反应如何,直接转身离开了。
那个时候她震惊于天机子的泪水,呆愣在原地,没有去追问天机子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后就慢慢地淡忘了。
那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呢?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和颖儿有关吗?那么,她方才的心悸,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她沉思于这些问题时,卉娘已经把她拉到了休息室门口,伸手一推,卉娘递给秋沉落一个严肃的眼神,道:“乖乖休息,师娘就在外面,不舒服要叫师娘。”
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秋沉落蹭进了休息室,躺在了软软的床褥上,扯了被子盖了身子,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就在方才,她似乎忽然想明白了天机子的话。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般,那么她,还是离开颖儿,按照天机子所言,回玄风国的皇宫,当一个乖乖牌公主,等着被指婚,然后成亲,生子,了此一生。
秋沉落闭上眼眸的一霎那,似乎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银白色的衣裙。
漫天雪花飞舞。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转了转身子,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秋沉落四下望了望,不出意料地,周围皆是白雪皑皑。
她这是——在哪里?
风呼啸而过,雪花洋洋洒洒,自天际飘落。
天空一片灰沉沉的,似乎随时都要塌下来一般。
向前走了几步,秋沉落四下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哪怕只是一棵树,一间房,一个人。
只是茫茫雪原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如同画卷般铺展蔓延而去的,纯白的雪。
忽然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有人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向这边走来一般。秋沉落惊讶地回过身去,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似乎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她眼前的画面。
她伸出手用了挥了挥,然而眼前仍旧仿佛覆盖了一层白纱,抑或是飘来了一阵白雾,她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背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艰难地踩着白雪前进。
“喂!”
秋沉落开口呼唤,然而对方却依旧低着小脑袋,坚忍不拔地走着。
一步,一步,极其艰难。
“喂!”秋沉落向那个小小的身影迈开步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然而对方却依旧低着头闷声赶路。
秋沉落急了,小跑着奔过去,伸手去拍那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喂,我跟你说……话……呢……”她话急急出口,却到一半便弱了下去,因为她伸出去的手直直穿过了那孩子的肩,没入对方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秋沉落惊怔地停在了原地。然而就在此刻,那孩子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酷寒与疲惫,小小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啊!”秋沉落惊叫一声,忙伸手去扶她,却不想自
己的手依旧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孩子的身子。由于有些用力,秋沉落也一个踉跄摔在了雪地上,就在那孩子身边,她的脸,正对着昏迷过去的孩子。
纵然眼前再模糊,这一刻,秋沉落却从未如此惊怔过——
“颖……儿?”良久,她才惊颤着伸出手去,想要撩开那孩子垂在面颊上的发丝。
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
被些许发丝遮住了部分面容,她无法辨认出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她心中所想之人,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想要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不是她心底认为的那个人。
似是有些不甘心,她一次次地伸出手去,想要拨开那些凌乱的发丝。
“你真的想要拨开那些发丝吗?”
忽然,四周响起这样的声音,空渺的,不带一丝感情,虽然用着疑问的语气,却半点都让人感觉不到那个声音真的是在疑惑。
秋沉落的手顿住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谁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秋沉落警惕地四下转动着脑袋,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处仿佛有人的迹象。
“不要妄图找到本尊,凡人。”
那个声音继续响了起来,然而这一次,却仿佛比之前更加空茫了。
“回答我,凡人,你真的想要拨开那些发丝,知晓此人是谁吗?”
就在秋沉落张口准备回答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南宫墨轩急急的声音:“落儿!小落儿!乖徒弟,醒醒!”
仿佛全身猛地一激灵,秋沉落自药庐休息室的榻上猛地坐起了身子:“等等!”
“落儿?”南宫墨轩诧异地看着醒过来的秋沉落。
“师傅?怎么是你?”秋沉落回过神来,看见自己身边坐着一脸担忧的南宫墨轩,不禁疑惑地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南宫墨轩无语地丢了个白眼给她,道:“这里是药庐,而且现在还是白日。”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有些小心翼翼,“落儿,你方才,梦到什么了?”
秋沉落被他这一问,忽然就大声道:“糟了!”
“什么?什么糟了?”被秋沉落忽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就连门外的卉娘都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问道。
“都是师傅的错,害我忘掉做了什么梦了!”秋沉落狠狠地揪了一把某可怜老头的胡子,委委屈屈地道,“总觉得忘掉这个梦,会漏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什么重要的事情?”卉娘也凑过来问道。
“难道是小落儿梦到与情郎相会啦?”南宫墨轩调侃道。
秋沉落翻了个白眼,又伸手想要狠狠地揪一把某老头的胡子,只可惜某老头早有防范,见她伸手,立刻跳开了去,脸上挂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扁笑容。
秋沉落见状,顿时瘪了嘴巴,可怜兮兮地向卉娘看去。
——于是某妻管严的老头被自家宝贝娘子拎着耳朵扔出了门外,随即砰地关上了门,开始管教某个为老不尊的神医。
秋沉落望着关上的房门,若有所思——到底她梦到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割舍不下的感觉?
就在秋沉落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再睡一次看能不能续上那个梦境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一脸张惶的宁蝶冲了进来:“不好了,小姐,不好了!”
秋沉落被宁蝶少有的失态下了一大跳,忙道:“怎么了小蝶,发生什么事了?”印象中宁氏姐妹,姐姐宁蝶温柔娴淑,办事周到细致,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妹妹宁舞则有些冒冒失失地,偶尔会闹出一些小笑话。而宁蝶这般惊慌失措大吵大嚷的模样,秋沉落还是头一次看见。
“云小姐、云小姐她……”宁蝶似乎是一路疾奔着过来的,气息尚未平复,说话都还有些费力。
“瑢姐姐如何了?!”一听事关云瑢,秋沉落也坐不住了,忙下了床榻套了鞋子,“来,小蝶,我们边走边说!”
这边容园里乱作一团,谁都没有注意到日头西沉,在天边划出一片凄艳的殷红晚霞。
且说白颖华、夙轩、陶夭与林之燮四人在离江府上住了四五日之后,离江终于大病愈了,穿戴整齐地出来会见几位救命恩人。
了解到白颖华等人的目的,又看了珍稀的“紫云杉木”,再加上承着救命之恩,离江爽快地答应白颖华,要制出一把出色的古丝琴来。
而白颖华三人捎带进来的林之燮虽然初见之下毫不起眼,却不想他制出的古琴也得了离江不少称赞,比如“年纪轻轻便有此成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之类云云。
这一点似乎白颖华与夙轩早已知晓,倒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陶夭听闻离江的称赞之后,诧异地围着林之燮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了几十圈,一边转一边念叨着:“人不可貌相啊!”“看不出来啊……”之类云云。倒让那面皮本就堪比城墙的林之燮的脸从里到外红了个透,甚至还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待半月过去,离江按照白颖华吩咐连夜赶工制出古丝琴后,白颖华、夙轩和陶夭便携了古丝琴打算向离江和离勤告辞,至于那林之燮,离江见他资质甚佳,便提议收他为徒,想来这林之燮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是以对白颖华好感更甚,每每见到她便要上前作上一揖,说说感谢之情如何如何。这一举动成功惹来夙轩与陶夭共同的仇视,这初遇时还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的两人便因为一个林之燮而结成了同盟,至于是怎样的盟约嘛,这个,自然是不为人知了。
不过好歹是救了命的恩人,离江与离勤好说歹说,三人便同意在府上多住一日,只是这多住的一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日后白颖华想起时,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
这到底是为何,都要从那一日白颖华收到的飞鸽传书说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