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盛夏,皇上离京巡视前,着便衣去了城西书院一趟。

书院后方,是工匠照着祁先生的意思建造起来的一所宅院。

宅院前面是待客的花厅,中间是起居处,后面是个精致的园子,园内有几处奇巧之地。

皇上了解祁先生的习性,径自去了园中水上的屋宇。

几间屋子都镶嵌着雕花玻璃,墙壁、地基、屋顶采用的皆是厚实的材料,再毒辣的日光都晒不透,夏日在此处既能赏荷,又能垂钓。

此刻,祁先生坐在廊下钓鱼,身侧矮几上放着冰镇的葡萄美酒。一袭月白长袍,衬着清雅绝伦的容颜,全不似尘世中人。

皇上缓步走近时,已有小厮搬来座椅,奉上美酒、果馔。

“何时起,你也能静下心来钓鱼了?”皇上和声问着话,摆手示意祁先生不必起身,在一旁落座。

“知道你要过来的时候。”祁先生笑意浅淡,给皇上斟了一杯酒,又微微挑眉,“你说这桩事有什么意思?你却能一坐便是一半日。”

“没什么意思。”皇上道,“能静下心来斟酌事情而已。”

“也是。”祁先生吩咐小厮将渔具取走,“早说啊,我还以为真有什么乐子呢。”

皇上轻轻一笑,“明日我要离京巡视,来跟你道个别,还有一件事要请你费心。”

祁先生微微讶然,随后爽快地道,“说来听听,能帮的我一定帮。”

皇上招一招手。随行的侍卫呈上几个牛皮信封,之后又退到不远处。

“我是来跟你讨要人才的。这是我拟出的几道题目,你先看看。秋日我要在你这儿单开一个恩科,选出几十人,最迟冬日,他们就能到各地上任,才华横溢的留在朝堂行走。”

“这件事好说。”祁先生和皇上碰了碰杯,饮尽杯中酒,沉吟道,“之前两场科考,再加上这儿的几十个人——你是打算大刀阔斧地整顿江南官场?”不然官场哪儿来那么多的空缺?

“有这打算。”皇上眸子微眯,闪过锋芒。

祁先生却笑起来,“这可不是明智之举。把你惹毛了?”

“江南、师虞此次前去惩戒贪官,前后两次遭遇暗杀。若不是他们警觉,若无锦衣卫暗中相助,怕是凶多吉少。”

江南是燕王的名字,师虞是裴奕的表字。

“明白了。”祁先生莞尔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亲人不是死于非命便是不问世事,能帮衬你的也只有异姓手足。谁动他们,还不如动你。”

“明白就行。”皇上亲自斟酒,递到祁先生手里,“给句准话,帮不帮?”

“帮。”祁先生笑道,“我这日子波澜不惊,就指着看你的热闹消磨时间呢。”

皇上朗声笑起来,心说大臣要是都跟祁先生一样,不出三年,他这暴君的名声便坐实了。

出了书院,他去看了看燕王妃。

燕王妃是他的表妹,原是极倔强的一个女孩子,后来经历了一些大风大浪大变故,又有燕王耐心呵护着,这才沉淀了心性,逐步变得沉静练达。

记忆中那个倔强的孩子,如今也是为人|母的人了。

到了府中正院,就见燕王妃带着孩子在廊间走路。

皇上抬头看看炎炎烈日,“你这心也太大了,不怕孩子中暑?”

燕王妃望过来,不由漾出明艳的笑容,“皇上,您怎么来了?怎么也没人通禀?”身后的下人随着她齐齐矮了半截。

“平身。”皇上走到她近前,将孩子抱了起来,径自走向室内,“我没让他们通禀,乱糟糟的,烦。”

燕王妃抿嘴笑着,跟着进了厅堂,闻到浅淡的酒味,嗔道:“前几日表嫂还与我说,皇上旧疾又发作了,怎么还能喝酒呢?真真儿是不叫人放心。”

皇上不理她,只和孩子说话:“叫四叔。”

孩子常去宫里,也跟皇上投缘,闻言乖巧地唤了一声四叔。

皇上笑意甚是温柔,“乖。”这才转头看向燕王妃,“还没递过请封世子的折子吧?”

燕王妃蹙眉,“那还用说?您把王爷打发到江南去了——嗯,他名字是江南,也合该去那儿——他不在家,谁给孩子请封?”又想起叶浔家中的庭旭,“长兴侯府中也是一样,想来都要等几年了,再说这世子封号本就该等几年的,我们心里明白。”

皇上笑出声来,“你见了我除了抱怨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燕王妃理直气壮的,“满打满算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又不让我惹王爷,我可不就见你一次抱怨一次?”从来是这样的,说不过几句话,她就把尊称扔到爪哇国去了。

皇上哈哈地笑,“回去我亲手办了这两桩事,他们不在京城,也该你们点儿甜头,权当我收买人心了。”

“这收买人心的法子可好。”燕王妃笑盈盈地曲膝行礼,“多谢皇上。”说笑一番,才问起正事,“真要离京巡视?近来身体又不好,就算了吧?天大的事也能缓一缓再办,等王爷和长兴侯回来,让他们再去办就是了。”

“把他们累倒了,我日后还能指望谁?再者这些事其实是一桩事,你就别管了。”皇上把孩子安置在膝上,用小勺喂孩子甜汤,动作十分熟练,看得出是做惯了的。

燕王妃无奈,“行吧,既然心意已决,我就不啰嗦了。”

皇上和声吩咐道:“你跟叶浔都是一样,万一遇到为难之事,径自去禀明你表嫂,她会给你们做主。我就不去裴府了,你把话给那孩子带到即可。”

燕王妃听了,笑得眉目弯弯,“也是当娘的人了,你却还把人当孩子。”

“这倒是。”皇上笑了笑,“你们长大了,我也一年比一年老了。”

燕王妃骇笑,“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八岁,这会儿就开始说自己老,你那些大臣可怎么活啊?”

“心老了。”皇上看着笑容舒朗的表妹,目光中带着点儿宠溺,“我和江南都不在京城,你千万别惹事,别让他担心。你表嫂、叶浔我更不担心,只是不放心你。”

燕王妃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惆怅,“我明白。你也是一样,别让表嫂担心。也就是她,换了我可不肯放你离京。”

“她可没工夫搭理我。”皇上笑着站起身来,把乖巧的孩子递到燕王妃臂弯,“没别的事了,回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册封燕王、裴奕长子为世子的旨意便分别到了两家府中。在皇上看来,只是将毫无悬念的事情提前了一些,在别人看来,皇上是在用这种方式肯定燕王和裴奕此次下江南的一番作为。

就在这一日,皇上带着柳阁老和随行的侍卫离京,微服赶路,几日后,行踪便无人可知。

至于政务,由内阁和吏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等重臣全权处理。遇棘手事,交由锦衣卫转呈给皇上即可。

皇上临行前,还下了一道旨意:册封镇南侯聂宇为正二品都督佥事。

百官炸锅了,好多人差点儿给气得中暑,可是没法子——皇上这个肇事者已经跑了,以前就不会看这种折子,这次更不会看了。他不看也要上折子,最起码要让主事的几个人知道他们有多不满,来日总会转告皇上的。

官员们气急败坏写折子找重臣理论的时候,女眷们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柳之南和叶冰的事情还没完,江宜室两头规劝了几次,也只是走走过场,话就总是两头说,如此一来,也就没人听她的。

她就由着两个人继续僵持,反正都不是安分的人,这码事过了,不定又出什么事,还不如就忙这一件分不清对错的事。得了闲就带着希宁去叶浔那儿消磨半日光景。

自从杨文慧命人将几样东西送来之后,叶浔就让管家查查出自何处,直到这一日才有了结果。

管家额头上有细细的汗,“这些东西都是出自镇南侯府。”

叶浔就想不明白了,镇南侯到底是何用意?杨文慧没让管事把话说明白,但她是听得出的——真是那样?她怎么就觉得那么荒谬呢?谁会傻呵呵地为了看一个女子的样貌,拐了这么多弯儿去做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最要紧的是,聂宇是和裴奕一样有着一等侯爵的人,不是街头地痞无赖。

出自镇南侯的两箱子东西,大多数还在杨文慧的宅子里,几件在她手里,是断断不能存放的,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

正琢磨着,李海前来通禀:“镇南侯求见夫人,说夫人手里有他府中几件宝物,他是前来讨要的。又说夫人若是不肯相见,他只好调一批官兵前来搜府了。”

叶浔扬了扬眉,对管家道:“把东西带到西花厅,你们随我前去见见他。”又吩咐新柳,“你去告诉秦许,去杨文慧的宅子一趟,把那些东西——”她想了想,“扔到街上吧。”

几个人俱是一怔,随后仍是恭声称是。

先前叶浔听外祖父说过,聂宇是曾立过战功的,在她感觉中,虽不至于像很多武臣一样带着杀气或是不羁,也会与孟宗扬那类人有点儿相似之处。

但是,聂宇样貌俊秀,透着清隽儒雅,完全是文弱书生的样子。看起来如此,做派亦是如此。他收起手里泥金折扇,拱手施礼,“见过裴夫人。”

叶浔侧身还礼,“阁下就是镇南侯?”

“正是。”

叶浔落座后道:“这倒是巧了,你那几件东西,我刚查出是出自你府邸,你就过来讨要了。但是抱歉得很,东西我是不会还给你的,一来不是从你府中人手里得的,二来东西是你府中的人送去了别人家里。”

“夫人说的是。”聂宇笑容谦和,“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夫人也看得出,我只是要见见夫人,说几句话就告辞了。”

叶浔见他这样,态度也随之缓和几分,“侯爷请讲。”

聂宇温声道:“是这么回事,我府里有人盯着你,我要是说与我无关,便是推脱责任。但是夫人也知道,我眼下不似以往,总有疏漏的时候。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求见,当面提醒夫人。日后我府中的人上门的话,夫人不需见。平日去别家府中做客,也要留心一些。”

叶浔听得一头雾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记下了,多谢侯爷提醒。”

聂宇满意地一笑,道辞时道:“几样东西就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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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浔得出的结论是:这人行事完全不在人的意料之中,虚实难辨。

后来,她慢慢地理清楚了事情的症结:裴奕叮嘱她的,聂宇提醒她的,应该是同一件事——不要见聂宇的夫人。

难道那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是聂夫人派人所为?

那一次是第一次还是多少次之后才有的事?

聂宇呢?究竟有没有介入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与裴奕到底是敌是友?

越想就越不安,转过天来,去了燕王府,把这件事跟燕王妃说了。

燕王妃听完思忖多时,释然一笑,“应该是我连累的你和文慧颇费思量,你日后别与聂夫人来往就是了。等我弄清楚原委,再与你细说。”沉了片刻,又叮嘱道,“不止你,还有你的嫂嫂、淮安侯夫人、叶家的人也是一样,你知会她们一声,不可与聂夫人走动,免得横生枝节。”

叶浔不由扶额。江宜室还好说,柳之南和叶冰,她心里可没谱,起码后者就不会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