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是牛仔裤一样,被时间泛白了颜色,磨损灼烧出一个个的窟窿。看着办公桌上的咖啡,从轻烟袅袅到它冷却冰凉,像是见证了它的死亡。
待在家里也是一样的不能入睡,所以伊然还是撑起身子上班了。
伊然一动不动的看着咖啡杯,她不知道云何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东西,有没有休息,有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
“铃~~”桌上的办公电话打断了伊然的神游。
“喂?你好,星型建筑。”伊然条件反射的接起电话。
“下午下班后到‘高登客’等我,我去接你。”听起来成晟的心情似乎不错?
伊然不知道成晟早就发现她这几天的神不守舍,他查了一下,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云何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哦,好。”伊然应声。
‘高登客’是他们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虽然离的近,伊然却从没有去过。她更喜欢雀巢,因为习惯了。
伊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差点喷在电脑上,雀巢怎么凉的这么快呢……
出了公司的大门,伊然正努力的思考着‘高登客’在左边的红绿灯方向,还是右边那个路口的方向。
“小然。”
听到身后响起她的名字,伊然的身体一僵。这个声音,叫着她的名字……这个让她这么多年魂牵梦绕的声音,依然如多年前一样叫着她的名字,两个字之间的语调和停顿,依然没有变。
伊然感觉喉咙发紧,定了定神,回头看向云何。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变了,其他的都没有变,云何还是原来的云何。他看来没有很颓废的样子,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了。
“小然,跟我回去吧。”云何沉静的说。
伊然不解,回去?回到哪里?回到过去?他们回得去吗?
“我把你们家的房子买回来了。”见伊然仍然不动,云何继续说。
他是说他家隔壁的房子,她曾经住过的房子?可是,她家的房子不是卖给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吗?尽管伊然和他们很不熟络,却偷偷羡慕着。
“那他们家怎么办?”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一定也在那里留下了不可割舍的回忆吧。也许,那家人的孩子也在那里留下了儿时最快乐的时光。
“我给了他们二十万,他们可以去找新房子。”云何解释着。
二十万?比她卖出去的价格翻了好几翻。是啊,他现在很有钱。可是,他会做陪钱的生意吗?他准备再用翻多少倍的价格卖出去?他准备用多少钱卖出他们的记忆?呵!她知道,十亿。
因为他有钱,就可以让人家说走就走?他是不是还想说,只要愿意,他可以把整个院子买下来?
“我现在有住的地方,已经习惯了。”
“小然,……”话说了一截就被咽了回去。
成晟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公司门口走来,面无表情的站定在两人身边。
三个人都站定自己的一席土地,没有人挪动一步,也没有人开口打破此刻的沉静。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办法沉静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
“走吧。”还是成晟先开了口。
伊然看了看成晟,又看向云何。云何的脸瞥向一边,看不清表情,却能感觉得到……落寞。
伊然迈起沉重的脚步,准备离开。
“你和他……”云何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跑完百米的急促。
“我不会搬回去的,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儿。”伊然对着云何看似平静的说。
云何攒紧双拳,用恨恨的却又听不出波澜的声音,面向成晟说:“我警告过你,离她远点。”
伊然瞪大双眼看着云何,这是云何吗?她眼前的人真的是云何吗?
“现在,你是以什么身份?”没有起伏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阴森森的。
云何死死的盯着成晟的双眼,说不出一句话。那么……他是以什么身份站在伊然的身边?
伊然低下头,眼中是谁也看不见的哀伤。
“我们走吧。”伊然轻声的说着,转身走向保时捷的方向。成晟也几乎同时转身。
她说‘我们’?是怎么个‘我们’?什么时候她和成晟成了‘我们’?
“因为他吗?”云何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不跟我回去是因为他吗?”
踏上车的前一刻,伊然淡然的说:“不是。”,没有回头。
车子已经离去很久了,云何依然在原地站着,任身边人来人去,车来车往。
“咳!咳!”车上响起轻咳的声音,成晟一手开车,一手递给伊然一瓶冰红茶。相比可乐、橙汁,伊然更喜欢冰红茶,而成晟,只喜欢喝矿泉水。
伊然的心情一有波动,一定会反应到嗓子,好象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般的干疼。
成晟顺手开启了音乐,班得瑞的钢琴曲《童年》回荡在紧闭的空间,隔离了车外的喧嚣。
伊然回不去她的童年,云何也回不去他的童年。小时候的一幕幕画面在伊然的脑中播放着。
那个拥有世界上最灿烂笑容的少年,真的被时间带走了吗?云何真的还是云何吗?
有没有人,可以长大,却不曾经历过悲伤?谁的青春,不流泪?
伊然在自己的世界里遨游,没有注意到车子已经离开了市区。
远离人群,远离是非,远离伤口,真好。
伊然静静的欣赏着一片片呼啸而过的绿色,地平线上,夕阳将最后的余辉洒在大地上。
在一栋房子前,车停了下来。伊然下了车,看着周围有些疑惑。这里为什么只能看到这一间房屋,孤立在周围的绿色中间。
伊然默默的跟在成晟身后。
成晟带着伊然绕过房子,来到房子后面。是一个玻璃房子,再近些看,又像是花房?伊然跟着成晟进了玻璃房子。
突然房子里的灯“啪”的亮了起来,伊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整个玻璃房子里都是雪白的雏菊,中间是淡粉色的桔梗花,都是伊然最喜欢的花。淡粉色的桔梗整整齐齐的拼成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在灯光的衬托下,雏菊和桔梗显得更加的娇嫩,清馨。
伊然不敢相信的捂着嘴,确实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可是,更让她惊讶的却是成晟是怎么知道她真正的生日的?
从小到大,伊然没有过过一个生日,甚至证件上的生日都比她的生日晚一天。
伊然不想自己的生日,就是她妈妈的祭日。伊爸爸知道她敏感,也尽量回避着她的伤口,或者,也躲避着他自己的伤痛。
云何送给伊然手机的那一天正好是她的生日,而云何也只说是以后要用的礼物,绝口不提‘生日’二字。
看着开的正鲜艳的花朵,似乎已经等待了伊然很久的样子。
他,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伊然的爸爸,云何,云叔叔,再没有人知道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
伊然第一次的,想要去了解他,这个在她身边,由熟悉到陌生,又在陌生中透出一丝不该有的熟悉。
她真的认识他吗?
“你不认为你的妈妈是一个幸福的人吗?”成晟看着眼前的‘生日快乐’说。
伊然惊愕的看着他,他说她的妈妈?他知道?
“有那样一个爱人,有这样一个女儿,她走的时候一定很欣慰。”成晟仍然盯着花朵上的水珠说。
“我想,她在天堂,能够感受你的快乐,也能够感受你的哀伤。现在她和你爸爸在一起,你快乐,他们就快乐,你悲伤,他们也会悲伤。”
伊然盯着同一朵花上的水珠,静静的听着。
“所以,你该希望他们快乐吧?”成晟轻声说着。
伊然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眼泪静静的流着,滴在眼前的一颗雏菊的花瓣上,又弹开落在地面,渗入泥土。
“我也希望你快乐,三百六十五天,包括生日这一天。”
成晟的声音不断传入伊然的耳朵,触动着她的心灵。
伊然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妈妈把她带到这个世界,自己却要离开?如果没有她,妈妈和爸爸会幸福,很久很久。
她会心疼她的爸爸,尽管她爸爸总是在她面前表现的快乐,但是她知道,她给的快乐,代替不了她的妈妈。
伊然常常会羡慕同学的妈妈整天的接送,她总是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着,谁的妈妈给谁讲故事,谁的妈妈给谁织围巾,谁的妈妈做的锅包肉很好吃,谁的妈妈打谁的屁股,谁的妈妈给谁铅笔盒做奖励。
当看到她的爸爸孤单一人的时候,她会希望有个人能陪伴着她的爸爸。却在爸爸单位女同事和爸爸走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厌恶着别人,讨厌着她的爸爸。
如果,她的妈妈一直在,多好。
她不知道她的妈妈是否后悔生下她,她只知道,她的妈妈扔下她和她的爸爸离开,留给她的是痛苦,难过。
伊然无力的抽泣着,泪一滴滴的坠落,敲打着花瓣,发出‘哒哒’的声音。
过了很久,成晟慢慢的把泪流不止的伊然揽在怀中。
“伊然,你并不孤单,这里的位置永远是你的。当你累的时候,难过的时候,这里永远都是你的港湾。”
伊然心里一颤,任成晟轻轻的抱着她僵硬的身躯,任泪水洗刷着他的衣裳。
“我爱你,但你并不需要有负担。爱你,是我的事,能够爱你让我很快乐。所以,你只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想到我,就足够了。”
伊然的泪水更加放肆的流着,打湿了成晟的胸口。
许久之后,伊然收住了眼泪,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花香的气息,经过喉咙,穿过胸膛,滋润着她的心肺。
见伊然平静下来,成晟缓缓放开了双手。
“这是我向爷爷借的花房,我带你去看看他的成果。”成晟尽量有轻松的语气说,他不想让伊然在伤怀中停留太久。
“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就带回去。”成晟微微笑着。
看到成晟嘴角浅浅的酒窝,伊然感觉心中的乌云瞬间散开。
“他今天不在,下次带你见见他。”成晟关了灯,朝玻璃房外走去,伊然顿了顿,跟在后面也出了花房。
“我的书法是跟爷爷学的。”走在绿色的田地间,周围散发着阵阵青草般的味道。
伊然诧异的抬了抬眉。
“有机会你可以向他讨教讨教。”成晟边走边说。他怀疑他的爷爷留了一手,没有把书法的精华全部传授给他。
一直以来伊然都觉得,她和成晟之间的舒服是因为两人之间默契的少言寡语。现在两人话着家常,不但没有不习惯,却像是理所当然的撩拨起她内心的一潭死水。
“你会下棋吗?”成晟停下脚步,回头对着伊然说。伊然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也找不出一丝流过泪的痕迹。
“什么棋?”伊然轻声的问,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象棋或者围棋。”成晟回过身,继续走着。
“我只会象棋,但是下的不好。”伊然也以同样的节奏迈着步伐。
她小时候常常和云何下象棋,每次云何都让给她‘车’、‘马’、‘炮’,结果还是不出几分钟就被杀的只剩下一个老‘将’在窝里咕呦。
伊然完全没有发现,这一次想起云何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了伤情。
“除了书法,我爷爷还是个老棋迷。”他爷爷看见人就拉着下棋,今天肯定又是去找老战友下棋了。
可是,她下的不好啊,不是他爷爷的对手会扫了他的兴的。伊然对成晟的爷爷产生了陌名的好奇,还有欣赏。
不仅仅因为对成晟爷爷书法的钦佩,虽然她还没有见过他爷爷的书法。看着满地新鲜的瓜果蔬菜,伊然想象着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
她身边从来没有一个爷爷辈的长辈,有爷爷奶奶疼爱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只要有人肯跟爷爷下棋,他就高兴。”似乎看出了伊然的犹豫,成晟仍然像石头的话中,听得出一丝轻快:“如果你比他厉害,他会向你虚心请教,如果你没有他厉害,他会对你尊尊教导。”
“但是!”成晟回过头,一本正经的说:“得允许他悔棋。”
说完又转过身。太阳几乎已经藏起了半边脸,似乎偷偷笑着。
伊然也在成晟身后,捂着嘴,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突然,前面的身影不动了,伊然奇怪的看着成晟挽起了袖子,在一堆绿色中,翻来翻去。
只见他用力拔起一颗……萝卜!
成晟将两个大萝卜塞到伊然手中,伊然愣愣的看着手中的萝卜,又看看前方的身影,脸上黑线。
她拿回去萝卜要怎么吃?生吃?还是洗干净了摆餐桌上好了。
伊然走了两步,又低头看看手中的萝卜,白白胖胖的,真可爱。
太阳已经落山了,累了一天,它也该休息了。
回去的路上,伊然感觉自己有种回娘家的感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