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南方的天,又高又远,蓝得透明,满山的玉桂散发着馥郁的芳香,宴会的人们在足够的酒进入血液后,进入了狂欢状态,山脚下到处都是歌声和鼓乐声。
韦老夫人和赵朴真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再次示弱:“愿听真娘子高见。”
赵朴真道:“今上,春秋正盛。”
不过是短短几个字,韦老夫人却已经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帝不急。”
赵朴真回想起当初上官筠在李知珉跟前的分析,不得不承认,那个少女在政治上的天分,是如此的卓绝明敏。
“不错,陛下并不着急继承人的确认。东阳公主有今日,乃是骄狂过度,臭名昭著,独揽朝政,祸国殃民,因此她的倒下,是各方势力都觉得她碍事了,陛下借了一把势,顺顺当当地将心腹之患推倒。”
“然而太子殿下却不一样,他是圣后的嫡孙,名正言顺,背后有崔氏支持,有许多拥护皇室正统的大臣支持,也有拥护圣后的人的支持,人还仁德贤良,名声甚好,陛下要废储,绝不容易。”
“皇上想要在赐死东阳公主之后,巩固自己的政权,稳固自己的地位,只有在明面上对太子殿下更好,才能稳住太子这一系的势力,否则,帝位不稳,谈何传承?”
韦老夫人已经完全明白,眉间松开:“我们地处偏远,对京中局势了解不深,娘子如此分析,老婆子总算放心了些,那么,三年,又是怎么来?”
赵朴真淡淡道:“秦王已迎娶上官家嫡女为正妃,三年内,应会有皇孙出世。”她垂下睫毛,敛起自己的袖子,掩饰自己眼里可能出现的失态。
“三年之内,上官嫡女生出嫡子,秦王和上官家的联盟更为牢固,秦王又有军功,朝中局势,可能会有变化,因此我猜这段时间,两方都会有动作,俗话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太子方和秦王方,都不会坐视对方坐大,因此我说三年。”
韦老夫人喃喃道:“三年……还有三年,也不一定会输。我们还有时间好好打算……”
赵朴真道:“不错,因此,老夫人即便现在,也不会贸然就将赌注压到秦王身上。”
韦老夫人看向赵朴真,表情却难以言喻:“老婆子却觉得,一个放归家乡的女官,都有如此见识,秦王殿下,应也是一代雄主。”
“成王败寇。”赵朴真道:“老夫人在我跟前,自然要恭维一下我,省得秦王殿下也有什么想法。”
韦老夫人六十多岁的人,却忽然发现跟前的这个少女,比自己还要通晓人心,微微有些狼狈:“老婆子的确是这么想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赵朴真微微一笑:“其实老夫人,我却有一法,可让老夫人左右逢源,居中取利,让我连山更为富裕,人民更幸福。”
韦老夫人如今再不会对这个少女有什么轻视之心,不耻下问:“还请赵娘子教老婆子。”
赵朴真道:“还借老夫人纸笔一用。”
韦老夫人指挥碧柔:“去给赵娘子铺纸磨墨。”
赵朴真拿了笔,不多时画了一副大致的舆图出来:“老夫人请看,这里是连山,这边是京城,老夫人您要将您的货运出连山,只能走盘江北上,一路过许多州县,才抵京城,虽说这些货由崔氏打点,应该是一路卸货出货,但是,老夫人这些货沿途所交的税,可不轻吧?”
韦老夫人看着那地形舆图,整个人已经变了脸色:“娘子聪慧,的确如此,沿路不止要交官税,私底下给漕帮的费用、私设的关口,都要交许多税,这些税都是我们自理,不算入分成。”
赵朴真含笑点头:“连山和崔氏,是五五分?”
韦老夫人脸上沉默,赵朴真叹气:“四六分?崔氏可真有点过分了。”
韦老夫人却轻轻道:“我们四。”赵朴真倒抽一口冷气,货物、人力、运费、税费这么多的成本压力,都在韦老夫人这里,崔氏几乎是空手套白狼,也不舍得多让些利润,真是世族本色,能分四成,大概已是很给面子了,若是一般的合作对象,怕不是要敲骨吸髓。
韦老夫人叹气:“若无太子在背后的崔氏疏通,我们连山的货,会连连山都出不去。”
赵朴真点头:“不错,出货也不容易,毕竟成本已不少,如果我和老夫人说,有一条路,获得的利润,将比如今这条路更丰厚,而分成,也更公平呢?”
韦老夫人一怔:“连山到处都是山,我们的东西只要运出去,崔氏一定会发现,如今改换东家,会得罪太子殿下,你说的,应该是秦王的路子吧。”
赵朴真微笑:“此事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有货从秦王的路子出,因为你们的货,根本不会在中原任何一个州县市场上出现。”
韦老夫人一怔,看赵朴真伸出手指,在那画的十分贴切的舆图上,先点了点连山,然后沿着红水河往东南划去,落在了边缘。
“粤地?秦王殿下,有出海的渠道?”
赵朴真淡淡道:“粤地羊城,负山含海,商场辐辏,连山的货,从这里出海,往海外诸国,一去一回,获利比如今,百倍不止。”广州刺史陆佑庸是秦王的人,她从邸报和来往书信中,早就窥见了一鳞半爪。
韦老夫人脸色阴晴不定:“从连山往粤地,匪徒众多。”
赵朴真一哂:“什么山匪,能拦得住老夫人麾下狼兵?当初朝廷想收服连山,吃了多大的亏。”
韦老夫人脸上隐有傲意,一笑道:“不错,我们的确有通往粤地的小道,可用矮马运送。”
赵朴真微笑:“老夫人可以徐徐图之,先分一部分的货过去,而崔氏那边,也可慢慢商谈,以天灾或是饥荒为由,要求崔氏提前给付一部分的资金,船小好调头啊,老夫人。”
韦老夫人道:“秦王难倒不介意我们首鼠两端?若是秦王拿了老婆子这点把柄,相挟站队……”
赵朴真含蓄道:“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何必非要苛求站队?老夫人给秦王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再说您今日找我,不也有对秦王示好的意思吗?老夫人麾下十万狼兵,只要您对富饶的连山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就没有谁,敢轻易和老夫人翻脸,和连山过不去。您,还在担心什么呢?当年您与太子合作,难道就有百分百的把握?风险,总是与机会并存的。”
韦老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还请赵娘子引荐。”
赵朴真含笑站起:“这几日,老夫人且修书一封,交与我,我会命人送回秦王府,老夫人只管静待佳音。”
韦老夫人神情复杂看向赵朴真:“有劳赵娘子。”
赵朴真起身告辞,碧柔连忙起身送了她出去,回来的时候,看到韦老夫人还怔怔的坐在那里发呆,笑道:“自东阳公主倒后,老夫人就睡不好吃不安的,如今可算宽宽心了。”
韦老夫人转过脸,仿佛回神一般:“嗯,若赵娘子分析得不错,至少可缓三年,这三年所得的利,又可练兵一万,我连山的实力,将会大大增强。”
碧柔笑道:“赵娘子果然好厉害的嘴,说得头头是道,奴婢都听不大懂,难怪世子一见她,就看中了她,老夫人适才怎不将亲事也提了?您之前不是和夫人说,同意换成她吗?”
韦老夫人自嘲一笑:“阿武哪里配得上她。之前我还打算拿婚事,拿她父兄的前途来利诱挟制她,没想到这孩子,哪里是池中物啊!阿武配不上她,说了婚事,反倒是羞辱她了。”
碧柔吃惊道:“难道连山还有比嫁入土司府更好的婚事?再有才的女人,不也是要嫁人的吗?”
韦老夫人摇了摇头:“分析局势一语中的不说,你看她那一手画舆图的功夫,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夫!什么人能看到舆图?这可是军机枢密!她不仅能看,她还能凭记忆完全画下来,这不是一般的人才。便是对着舆图,怕也是要几日功夫才能临摹下来。你再想,她今日过来,是不知道我找她有什么事的,但是随机应变,立刻就能替秦王应下这至少一年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她怎么就有这样的自信秦王会答应她?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又经过悉心调教培养,这样的人才,秦王怎么可能会随意放走?她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连山这区区一个世子夫人?”
“连山,留不住此人。”
韦老夫人看了眼碧柔,淡淡道:“把你那点小心思给收起来,赵朴真看不上世子,对你是好事,她如果真愿意嫁给世子,那我是不会在世子身边放任何一个侍妾的。”
“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与人分享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