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顾停云收拾细软打算正式入住喻宵的卧室, 喻宵进来帮他搬东西的时候看到床头那幅惹眼的墨梅不见了,只剩下一面白墙。平时不觉得,少了这件装饰, 这间本就没多少陈设的卧室倒还真显得有些空旷。
他忍不住问:“那幅画呢?”
顾停云一边叠衣服一边答道:“你说床头那幅?我扔了。”
“为什么?”
顾停云漫不经心道:“早就想扔的, 但拿掉之后有点空, 我得花钱再买一幅挂在这儿, 觉得肉疼, 就让它继续挂着了。”
喻宵却继续追问:“那为什么还是扔了?”
“我后来觉得,宁可肉疼一下,也不想让它再膈应我了。”顾停云回头冲喻宵勾起嘴角, “况且,我想我男朋友也不会喜欢它。看他现在这么在意, 想来我的猜测一定没错了。”
喻宵也微微笑了起来, “男朋友的确不喜欢。”
顾停云捏了一把喻宵的脸, 笑得眉眼弯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
“很早。”喻宵说, “你让我进你房间拿书给周钰那次。”
“那为什么没有早点跟我说?”顾停云问。
喻宵看着他,不说话。
“也对。要是会主动跟我说,那就不是你了。”顾停云说,“你还有多少不开心的事情,一直憋着没跟我讲?”
“以前没法讲。”喻宵说, “现在没有不开心的事了。”
“你能这么想就好。”顾停云端起刚刚叠整齐的一摞衣服, 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 “我心里只有我小男朋友一个人。从今往后, 都只有你一个。”
喻宵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我以为这种话应该在更正式的情景下说。”
“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话。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天天在你耳边说。”顾停云拿着东西一个拐弯走进喻宵的房间, “更正式的情景要留给更重要的话。”
“你还欠我一首歌。”喻宵说。
“你算账算得倒是清楚。”顾停云笑道。
“你说的,我记性好。”喻宵说,“我等着你‘更重要的话’。”
顾停云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喻宵的大衣柜里,在床沿上坐下来,很自然地把手搁在喻宵的大腿上,“关于沈明昱,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喻宵想了想,说:“没有。”
“那我可要误会你不够重视我了。”顾停云说。
喻宵抬手刮了刮他的鼻梁,“你都说是‘误会’了。”
顾停云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啃了一口,“总之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不想知道我们就不提。”
“我想知道你所有的故事。”喻宵说,“快乐的,不快乐的,都想知道。”
“就像这样坦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嘛。”顾停云说,“我去泡壶茶,回来我们慢慢讲。”
“嗯。”
“不过记住一个前提。所有的过去都是过去,只有你是我的现在跟未来。”
伴随着两人交谈的话语声的是窗外潺潺的雨声,把夜衬得更加宁静。把旧情从头讲也不需要很长时间,事过境迁,很多细节连当事人都记不清了。故事的开头是在茫茫人海里多看了一眼,故事的结局是无牵无挂地相忘江湖,如同每一段不圆满的感情。说到最后,讲的无非就是“放下”这一桩事情。
喻宵面上平静,但怎么说这也是对自己长久以来挚爱的人影响最深的一段往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情节都足以在他心里激起千层浪。顾停云讲完之后,他静静地拥住他,沉默不语。
顾停云蹭了蹭他的脸颊,在他耳边缓缓说道:“但是我会喜欢你一辈子。”
喻宵说:“我知道。”
“当我说我会喜欢你一辈子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尽管你这整个一生未必都有我的喜欢,但我会用我自己完整的余生来喜欢你。”顾停云说,“我向你许诺的不是你的一辈子,是我的一辈子。”
“不,”喻宵说,“必须也是我的一辈子。”
顾停云笑了笑,轻声道:“搅乱我一池春水的,你就是那颗小石子。”
喻宵转头对上他灼热的眼神,心头一烫,二话不说便吻了上去。
词云: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室内只留了一盏暖黄的台灯。雨声潺湲,更添几分缠绵意。床上的两人交换着身上沐浴露的香气,十指紧扣,耳鬓厮磨。
情至浓时,顾停云两手攀上喻宵的脖子,紧紧地搂住,声音带着令人浮想联翩的微微喘息,“阿宵……进来……”
在上方点火的喻宵却愣住了。
他问:“我……来吗?”
顾停云被这突然一问问得也愣住了,“不是吗?”
喻宵眨了眨眼睛,没接上话。
顾停云气笑了,“宝贝儿你可别逗我了。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喻宵思考了两秒钟,说:“我知道。”
顾停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知道怎么做。闭上眼睛。”喻宵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弄疼你的话,告诉我。”
“没关系,不必克制。”顾停云含住他滚烫的耳垂,“我不疼。”
绮艳的情愫在夏夜里无声而野蛮地滋长。
喻宵从J省出差回来的时候,梅雨季刚好结束。返程那天天气晴朗,喻宵给顾停云打了个电话说马上到家,后者立马放下手头的教案,跑下楼等人去了。
他站在巷子口的屋檐下,等了一会儿,远远看见有个人进了小区门口。
走近一些,他才看清楚来人果然是喻宵。穿简单的白T恤黑裤子,背着单反,拿着三脚架,不疾不徐地向他走来。阳光洒在他的发间、肩头、脸颊、手臂,白皙的皮肤泛着点温暖的橙金色,粗看竟有些透明,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
顾停云走上前去,把手里的遮阳伞挪了一半到他头顶,“回家吧。”
进了客厅,顾停云刚准备在沙发上坐下来,喻宵忽然捧起他的脑袋,摘下他的眼镜,开始亲吻他。
顾停云憋不住笑,轻轻推开喻宵,“这么想我?一周没见而已。”
喻宵不吭声,攫住他的下巴,又一次亲上来。
他这人闷惯了,有时候想想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纵然他习惯与人疏离,但顾停云是他最亲近的人。心里想的东西,怎么说也要捡一点告诉他。
绵长的深吻之后,他坐到顾停云的身侧,柔声道:“停云。”
“嗯,在。”
“我喜欢你,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一直这样。”
“行啊。”
喻宵握住顾停云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嗯。”
时钟的指针快要指向“11”,喻宵还在整理照片。顾停云躺在床上看书,强忍着睡意,非等到喻宵也躺到床上来才肯睡觉。
他打了个呵欠,问:“要喝茶吗?小迟前不久拿过来的枸杞。”
喻宵放下鼠标,站起身,“你躺着,我去泡。”
他端着两杯茶进来,把椅子搬到了床边,跟顾停云聊起了天。
“小时候我特别崇拜我爸,觉得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上中学以后我总爱跟他对着干,觉得他说什么全是放屁,做什么全是没道理的。”
灯光洒在顾停云深栗色的头发上,看起来暖洋洋的。
“后来我又慢慢觉得,不管他说对说错,做对做错,在我看来都是好的。”
喻宵静静地听着,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像极了春日里的太阳。
顾停云困得上下眼皮马上就要接在一起。喻宵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了声“睡吧”,然后关了灯在他身侧躺下,搂他在怀里,如往常一样。
半梦半醒间,顾停云感觉到喻宵接连翻了几次身。他发觉了喻宵的异样,立马睁开眼睛问:“胃疼?”
喻宵没应声。
顾停云小心翼翼地钻出被窝,跨过喻宵,走下床去。
片刻后,他端着杯水走了进来,从抽屉里拿出药,扶起喻宵。
“乖,吃药。”
喻宵皱着眉,就着温开水把药咽了下去,又脱力地躺回了床上。
顾停云也重新进了被窝,轻轻拍了拍喻宵的背,“宝贝儿,转过来。”
喻宵很听话地翻了个身,正对着顾停云。
顾停云伸手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喻宵顺势往他臂弯了钻了钻,抿着唇,乖巧得很。
“有时候是老公,有时候是儿子。”顾停云自言自语,“赚了。”
他闭上眼睛正准备重新进入梦乡的时候,感觉到怀里的喻宵又动了动。
“还疼吗?”他担心地问。
“不疼。”喻宵低低地说,“只是有点睡不着。”
“试试数羊?”
“数过了,没用。”
顾停云想了想,说:“那,数点别的?”
“数什么?”喻宵问。
“唔,”顾停云一本正经地答道,“数我吧。”
喻宵愣了愣,“认真的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顾停云说。
于是喻宵死马当作活马医,眼一闭,心一横,真的开始数顾停云。
一只……停云,两只停云,三只……
堪堪数满一百只,顾停云问:“有用吗?”
“我还醒着。”喻宵说。
顾停云叹了口气,揉了揉喻宵一头柔软的卷发,“要不我给你唱首歌?”
“不是说要挑一个正式的场合,用吉他弹给我听么?”喻宵问。
“就当彩排了。答应你的我不会忘记的。”
顾停云清了清嗓子,在喻宵的耳边轻轻地唱起来。
他唱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月落乌啼月牙落孤井。零零碎碎,点点滴滴,梦里有花梦里青草地[1]。
听着听着,喻宵渐渐有了睡意。
入睡前,他想起前不久周钰突然开了文艺腔,问了他一句:“阿宵,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挺适合你吧?”
他这样回答:“是啊。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了。”
他的远方近在咫尺。大地春回,梦里有花梦里青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