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多,喻宵才回到办公室。
新闻中心的办公室在省电大楼背阳的一面,采光差而且阴寒。喻宵带的小组经常抱怨办公区域划分不公,天天念叨受不了干不下去,但谁也没有真的去向上级提意见,年复一年也将就到了现在。
办公室里开着暖气。喻宵嫌热,一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一边解下围巾。
摄像师小陈接水回来,手里拿着两杯,胳膊夹着一杯,走得很紧张。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还是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组长拍外景回来了?”
“今天外面光线条件不错,提前完成任务。”喻宵拿起桌上冒着热气的水杯喝了一口,“一雯,你手头的粗剪做完后先把隔壁组小韩刚拍的片子剪一剪,下礼拜要交,算我们两个组的项目。”
杨一雯打了个响指,“好嘞,包我身上。”
“辛苦。”
“对了,组长你现在有没有空?”
喻宵转过头,看到接水师傅小陈正耷拉着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不用问就知道张晴又让他“分担”工作了。
“有空,怎么?”
“我得帮小张校对稿子,你能不能帮我把摄像机刷一下?滤光镜上积了点灰尘,棉花棒在我抽屉……”
“你小子还真敢把组长当杂役用啊?”喻宵还没说话,杨一雯就半开玩笑地数落了小陈一句。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呀。主要我实在忙不过来,我看组长刚好闲着……”
喻宵见杨一雯又要发言,又看小陈两条浓眉沮丧地垮了下来,于心不忍,立即答应下来,“行,你忙你的,我来刷。”
小陈如蒙大赦,端着水脚下生风赶紧溜了。
杨一雯的目光在喻宵脸上转了一圈,想从嗓子眼里挤出点话题跟他闲侃几句,一看到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又被他自带的“闲人勿扰”气场给憋了回去。
她看看喻宵手里的水杯,心里五味杂陈。
我怕你察觉不到我的关心,又怕你察觉到。
注意到杨一雯的视线,喻宵把头侧了过来,“怎么了?”
杨一雯立刻反应过来,神色没有一丝不自然,“你肩上有片叶子。”说完她便抬手拈起喻宵肩膀上的一片枯叶,顺手扔进了脚边的纸篓。
“谢谢。”喻宵说道。
“有人关心就是好啊。”一旁正在办公的张晴横插一句,笑得意味深长,“是不是呀,组长?”
“这事小张你最清楚。”喻宵故意往小陈那儿看了看,意有所指。
本想打趣他,没想到被他一句话噎了回来。张晴不甘心,干脆装没听到,接着调侃道:“组长跟杨姐你俩早就到适婚年龄了,怎么都还单着呀?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圣诞了,实在找不着伴凑合一下我看也很可以。”
“怎么说话呢我的妹妹,凑合一下是几个意思?”杨一雯开玩笑地瞪了张晴一眼,“况且你哪儿看出来组长没有伴?指不定人家就有呢。”
喻宵不置可否:“专心工作。”说完就扛起小陈桌上待清洁的摄像机走出了办公室。
杨一雯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盯着屏幕上的专访稿,心不在焉。
右下角一个头像闪烁了起来。她一边走神一边点开,看到坐在对面的张晴发来一条消息。
“组长的注孤生气场今天也很强烈啊,我的助攻完全没用。”
她哭笑不得,回复道:“是啊。话都到嘴边了,活生生被他吓了回去。”
“哎,杨姐什么时候正式出击啊?”
杨一雯顿时陷入了更深的苦恼。
“哪有什么机会啊。”
“机会是要靠自己创造的。组长妥妥的是那种心里就算有想法也会憋到死的人,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其实底下已经波浪滔天了。”
“你怎么这么懂?”
“因为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招惹过闷骚,久而久之就总结出了套路。”
“难不成组长的内心世界其实很丰富?”
“越是沉默寡言的,内心世界就越丰富。他们这种人,即便哪天看着自己的挚爱携别人的手步入婚姻殿堂,恐怕也只会面无表情地递个红包,一声不吭地吃完一顿饭,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人,回到家之后才把房门一锁,哭得肝肠寸断。”
虽然知道这只是个夸张的举例,跟喻宵本人没关系,杨一雯听完之后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这么虐的吗?”
“我就是想说,对于这一款,你永远不能指望他主动说喜欢,只能自己怼上去,有什么说什么,越直白越有效。”
杨一雯暗叹一声,“会吓到他的。他显然不会喜欢这么奔放的做派。”
“够火候了就能接受了,总之加油吧杨姐,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杨一雯无奈,“噗……么么哒!”
“看上闷骚款就是糟心。”张晴颇为同情地做了一个总结。
何言看完了喻宵小组交上来的片子,屁股底下的椅子转了一圈,评价道:“你们组那几个小朋友看着调皮,做起事来倒还挺靠谱。”
喻宵凭着丰富的工作经历和出色的业务能力很快升任了新闻中心一组组长,同组其他人在台里呆的时间都比他长,即便刚开始多少有点不服,跟他搭档一段时间后都看到了他的实力和人品,久而久之也就不把入职时间长短这回事放在心上了。
他们组比他年纪小的只有张晴一个人,听何言说“小朋友”的时候,喻宵的心情有点微妙。他努力摆出一张写着“能得到何主任的肯定是我们的荣幸”的真诚笑脸,虽然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之浅实在无法让何言觉得他是在笑。
“肉毒杆菌素眼外肌注射?”何言打趣道。
喻宵早就对这个梗习以为常,知道何言在委婉地说他面瘫。他淡定地回了一句:“我不用打瘦脸针。”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喻宵的扑克脸几乎在新闻中心成了招牌,何言感觉在他面前皮这一下非常开心。
他笑嘻嘻地问道:“进度如何?”
“跟二组合拍的片子正在剪,成品三天后出。”
“效率相当高,跟那群小朋友说这个月的奖金可以期待了。”何言好容易说了句有用的,然而下句话一出来,话题又开始跑偏,“哎我听说你们组那个女剪辑师好像对你有点意思,你觉得……”
跟喻宵的扑克脸一样,何主任三句话后不走正题的尿性在新闻中心也是赫赫有名的。
何言何言,何必多言呢。
喻宵依然面无表情,“主任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何言盯着喻宵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眼看了半天,还是只能读到“拒绝向您透露任何无关工作的信息”这一句话。他不禁感叹这人水太深,八卦难挖,只好先把这茬放一放,谈正事先。
“两件事。第一件,台里要做一个师大的专题报道,这两天你带你们组去拍。主题是‘师大的历史沉淀与人文情怀’,具体要求我一会儿传给你,你把握好就行。”
师大就是顾停云任教的学校。喻宵眼神微微一闪,然而这朦胧的期待还没来得及凝成光,便很快地暗了下去。
他应道:“知道了。”
何言接着说道:“第二件。明年有一个墨脱的项目,台里要出一个工作组,新闻中心有十个名额,你想不想去?”
听到“墨脱”的时候,喻宵眼底刚熄下去的光又亮了起来。这一刹那的神色被何言捕捉了下来,他已经猜到了喻宵的答案,于是眼角愉快地翘了起来。
喻宵张了张嘴,像是在思考什么,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何言补充道:“去的毕竟是墨脱,你知道的,一定的危险是不可避免的。但机会难得,错过一次再等十年。”
换作几年前,如果有一个去墨脱的机会摆在喻宵面前,即便他很清楚一旦出发就有再也回不来的可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发。
但现在他说:“嗯,我考虑一下。”
顾停云站到讲台上的时候,温和的外表下包藏着的那颗极具攻击性的心就会显露出来。
汉语言1401班的学生都知道,上顾老师的课是不能打瞌睡的,打瞌睡会让顾老师爆种,最后哭的是自己。但就是有同学偏偏爱往枪口上撞。
“第三排左起第二个,对,就穿大红袄的那位,中学生物课上老师问鲫鱼的呼吸特征,会回答‘呼吸困难’的就是你这种同学。姿势调整得很快,不用站起来,这儿不是中学课堂,我上的也不是生物课。不过你既然都站了那我也不能让你白站,这节课我们讲的是建安文学,不过我估计你也没带脑子听。不管你听没听,《七哀诗》第一首背我听听,背不全今天我午饭你请,两荤一素一汤带水果的。”
被顾停云点到的同学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宛如一根弹簧。他苦着一张脸,看看投影幕布上的PPT,再看看顾停云,感觉到自己的学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他凌厉的眼神勾走,窘迫得耳根红了一片。
“等不困了再坐下。”顾停云用电子教鞭敲了敲讲台,面向全班同学,“开学第一堂课我就跟你们说过了,我不太好说话,要摸透一个人的脾气哪能光看外表。”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同学立刻搭腔,“老师我建议你下次戴墨镜来上课吧。教鞭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带根皮鞭比较带劲。”
“陈欢殷是吧?”顾停云半眯起眼睛盯着他看,“说得好。作为对你的充分肯定,明天请交一份检讨上来,没有字数限制,允许自由发挥。”
陈欢殷被顾停云看得头皮有些发麻,但谁叫他从小就以插科打诨为第一业余爱好,没忍住一句话又从嘴角溜出来,“老师,我写检讨的文采还没写情书的一半,你看我能不能用情书代替?”
顾停云乜了他一眼,“也行,我会带着欣赏的态度去阅读的,不过我不希望在文章里看到‘皮鞭’这种关键词,建议你把其他可能引起读者遐想的词也打个码。以上,下课。”
第二天,顾停云收到了一张被各色荧光笔划满的A4纸。他把整张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倒过来看了一遍,没作评价。
“老师,我按照你的要求,全打码了。”陈欢殷用大无畏的眼神直视着顾停云。
顾停云扶了扶眼镜,“你的心意我大概了解了。不过陈同学,写情书应该用小清新碎花信纸,追了那么多年女孩子连这点经验也没有吗?难怪我们院男女比例1:9你也没找到女朋友。”顾停云把手里花花绿绿的“检讨”团成一团往陈欢殷桌上一扔,“差评退货。好了我们开始上课,今天我们讲唐诗。南北朝的时候……”
顾老师开讲的方式大体就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与此同时陈欢殷还在心里嘀咕,老师我没追过女孩子。
当然,这都是顾停云第一年工作时的事情了。不是这一个第一年,是他上一次活过的那第一年。
顾停云常常反省刚刚工作那会儿的自己,慢慢觉得,即便要树立威信,他对待学生也太过严苛了。说者无意,但没准听的人就有一颗玻璃心呢。
他没有用温和的语气跟一整个班的学生说话的经验,但这次他想,今后多少也要改善一下自己的态度。
这一年,14级的辅导员扭伤了腰,离职养伤。由于文学院教师资源稀缺,所以院里决定让顾停云暂代14级辅导员一职。
师大的校运会在深秋到来。早晨上课前接到通知,课间顾停云就开始跟学生们商量报名的事。
在顾停云的刻板成见里,现在的大学男生成天除了打游戏就是撸,锻炼身体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素质也越来越差。中学时候一大堆男生抢着参加的100米,现在一个主动报名的人都没有,连耍帅的最好机会也心甘情愿地拱手让出。
顾停云把一排男生一个个看过去,点了几个身材相对健硕的去参加短跑,然后在陈欢殷前面站定。
对于现在的顾停云来说,跟这位同学的初次交锋已经是上一辈子的旧事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男生,觉得他有趣。一看到他,顾停云就起了玩心。
“陈欢殷,报个什么项目?”
陈欢殷如临大敌,“老师,我不会跑步。”
“不会跑步?老实点,报个什么项目,否则冬季三项男子3000米我一准把你名字报上去。报个800米?”
“800不行!”
“那400行吧?”
“400太短。”
换作以前,顾停云可能会遏制不住抄起一支粉笔往他桌上砸的冲动。
而这次顾停云只是伸手揉乱了他的一头卷毛,“那不就800吗?”手感不错,他莫名其妙地想,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卷毛都这么好摸。
“800不行!”
“那你自己说,你到底想报什么?”
“1000,1000……”
活了两辈子,他还是觉得这小子多半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