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露月,秋水潺湲。草木黄落,雁已南归。
“小陈准备,春深湖全景。“
湖岸边成片的柳树抖擞着团团簇簇的金黄色,火烧云一般,一直绵延向前。天空高远,瓦蓝如海。
明澈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两岸垂柳参差着相互鞠躬的景象。柔软的枝条垂向湖面,点开几圈涟漪。黄叶辞了枝,乘着秋风落下后悠悠然淌在湖心,一叶扁舟任漂突。
芦荻在湖边大片蔓延,凉风已吹开小小的紫色花朵。
喻宵站在沿湖铺开的石子路上,一株矮小的苜蓿草伏在他的脚边,蹭得他脚踝发痒。对长椅上的三两学生做了个简单的采访、拍摄下春深湖的暮秋之景之后,喻宵带着小组转移阵地,过了桥,前往文学院。
走廊里突兀地传来几串脚步声。朱文渝将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好奇地往外张望。只见领头的是一个英挺的青年,穿着件深色的长风衣,皮肤白皙,腿长腰细,表情严肃,一副夺人眼球的精英派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材偏瘦,估计体力……
啧。他有罪,不该用眼神亵渎人家。
但看都看了,干脆看个彻底。反正也碍不着谁。
待喻宵再走近一点,朱文渝便将他的五官看了个清楚。
剑眉上挑,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鼻梁挺拔,嘴唇削薄。好看是好看,偏偏生得一脸福薄相,命途怕是不会太顺当。
但面相也未必就准。最好的例子就是顾停云,为人刻薄如斯,偏偏长了一张温和讨喜的脸。
朱文渝看得入神,没反应过来那四个人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领头那个对着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下午好”,声音低沉好听,一杯不凉不热的开水似的,灌进人的四肢百骸,熨帖得很。
“欢迎。”朱文渝向喻宵报以一个微笑。
喻宵应道:“能来贵院采访是我们的荣幸。”
语毕,继续领着人直奔院长办公室。朱文渝看着他们渐渐缩小的背影,被后脑勺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看什么看那么入神?”
“别一声招呼不打就站我背后,屁都被你吓崩出来了。”他回过头,瞪了顾停云一眼,“看帅哥,你看吗?”
顾停云兴致缺缺,“不看。”
“很帅的,是你喜欢的类型。”
“走都走了。”顾停云顺着朱文渝的视线往走廊尽头处看去,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淡淡道,“那位啊,我每天都见。”
朱文渝戳了一下他的腰,戳得他一个激灵,“他就是你室友?那么帅?”
“天天都见着也就不觉得……”顾停云顿了顿,改口道,“嗯,确实好看。”
朱文渝八卦道:“那你怎么没出手啊?直男?”
顾停云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深不可测,“也不见得多直。”
“有对象么?”
顾停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干嘛?没有。”
“你不下手我可下手了啊。”朱文渝笑得不怀好意。
顾停云心里莫名有些别扭,冷着脸道:“你也就说说。不怕后院起火?”
“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别想什么天长地久的,谁认真谁就输了。”朱文渝道。
“登徒子。”顾停云鄙夷地看着他,“你想得美。那是我室友,没经我同意谁也不能招惹。”
“卧槽,你室友又不是你女儿!”朱文渝低声抗议道。
“一句话,你赶紧把邪念扼杀在受精卵里。”
朱文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你小子占有欲那么强?我怎么一直没看出来?”
顾停云冷哼一声,甩下他走了出去。
“去拉屎啊?”朱文渝在后面问了一句。
“图书馆。”顾停云头也不回地说道。
偶然的邂逅比有准备的见面美妙得多。
当喻宵站在梧桐大道上的时候,金苹果色的季节仿佛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眼睛里面。阳光透过叶与叶之间疏落的罅隙洒下来,在大道上铺开一地细碎的流光溢彩。
梧桐高大挺拔,斑驳的躯干显示出它所承载的厚重岁月。梧桐叶红黄夹杂,迎着细细的金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忽而平地又一阵风起,于是一场梧桐雨纷飞起来,轻盈地飘落在路面上、路边的围栏上和行人的肩上,拂了一身还满。
师大留给他的印象是安静而不沉寂,灵秀而不妩媚,是这样的从容和谐。他恍然觉得,这个地方的确很适合顾停云。
喻宵举起单反开始取景。正在调焦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他的镜头里。
那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冲他笑笑。他穿着件带毛领子的厚外套,脖子里又绕着条毛线围巾,把人裹得像个粽子。阳光跃动在他柔顺的深栗色短发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
顾停云颀长的双腿支撑着自行车,说道:“那么大排场啊。”
喻宵不动声色按下了快门,接着若无其事地对上顾停云带笑的视线,“我还嫌人手不够。”
“我们学校好景色太多了,的确够你们拍上大半天的。”
“我还是第一次来。”喻宵说道。
“你们很少进高校拍摄吧?”顾停云说道,“上次你给我安利了几个散心的好去处,回去我也安利你几个风景好的校园,你没事也可以去看看,错过了很可惜。”
喻宵道:“好。”
一片金黄的梧桐叶自他头顶的枝干悠悠落下。他用余光瞟到了,于是抬手从容地拂去,安静的侧脸浸泡在鎏金色的阳光里,鼻头和脸颊被凉风吹得微微发红,竟让这张一贯苍白淡漠的脸显出几分生动活泼来。
顾停云愣了愣,没在第一时间接上话,暧昧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开来。
喻宵觉察出气氛不对,有些尴尬地打破这不合时宜的宁静,“你……教什么专业?”
“中文。”顾停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说话间一只脚又踩上了踏板,“我现在要去图书馆找几篇论文,一会儿你忙完了我带你四处转转?”
“我的工作就是四处转转。”喻宵说道,“时间也不早了,你下班……打个电话给我,一块回家。”
今天的喻宵似乎比平时热情了三分。顾停云开玩笑道:“这么说我今天有幸搭乘您的尊贵座驾了?”
喻宵干咳一声,“坐单位的车来的,一会儿要给他们开回去。”
“那咱俩一块儿坐地铁?”
“嗯。”
“哎呀,难得下班路上不孤单。”顾停云笑眯眯地说道。
“嗯。”
即便弧度非常浅,顾停云也看得出来喻宵在笑。他莫名地出了神,半张着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谁叫他平时跟袁千秋和朱文渝两个人拌嘴拌得脑子里那点词汇量都糟蹋得一干二净,关键时刻话都说不利索,也真真是活该。
……关键时刻?
“那就……一会儿见。”
顾停云草草地道了个别,然后踩着他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喻宵看着顾停云渐渐远去,看他的背影越变越小,最终凝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边风景如画,而人亦可入画。
“组长,组长你看什么呢?”张晴刚刚追上喻宵,见他望着大道的另一头愣神,奇怪地拿着话筒在他眼前晃了晃,“组长别偷懒啊,好好工作。”
喻宵回过神,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想法。
“这边拍完之后,你带着小陈去图书馆门口拦个人。穿深咖色外套,栗色头发,戴眼镜,白白净净挺斯文的样子。采访他一下,自由发挥。”
“稀奇啊,竟然有人能成为我们组长钦点的采访对象。”张晴打趣道,“成啊,那我就自由发挥一下。”
半小时后,顾停云被图书馆门口突然窜出来的两名记者围追堵截刨根问底,差点连家底都交代出去。
一小时后,顾停云很心累地回到了办公室,看到一束颜色秾丽的紫色玫瑰正在他桌上等他。他用朱文渝的脚趾甲想都知道,这肯定是某沈姓男子干的糟烂事。
他已经心如止水,连气都懒得生。
沈明昱的骚操作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他懒得理睬,但对方似乎乐此不疲。他上辈子就经历过一回这种死缠烂打又不表明来意的求复合方式,知道沈明昱这棒槌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怎么说都不管用,他越在意越容易引火烧身,干脆不管。
这时候沈明昱还在师大当研究生导师。他对沈明昱常去的几个地方了如指掌,所以他不得不去那些地方办事的时候,能差遣学生去就差遣学生去。至于顾停云的办公室,沈明昱是万万不敢来的,毕竟对他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至少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顾停云是绝对安全的。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办公室只有他跟朱文渝两个人。朱文渝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问道:“又是那王八蛋?”
“还能有谁?”顾停云把玫瑰花束往垃圾桶里一塞,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万一是别人呢?”朱文渝说道,“客观来说你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被人看上不稀奇。”
“从品味来看,一定是同一个人。”顾停云淡淡道,“对了,你不正思春期呢么,留意一下送花小哥有没有你喜欢的?”
“我又不是见个男的就发情。”朱文渝冷哼道,“况且,渣男牵的线搭的桥能靠谱么?”
顾停云道:“送花小哥又没做错什么。”
朱文渝道:“花也没做错什么。”
顾停云摇了摇头,“香味太重,又养不活,没必要留着。”
“遗憾它没碰上惜花人啊。”朱文渝拿腔拿调地叹道。
顾停云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残花,面无表情道:“没有比送花的这位更糟蹋花的人了。”
“可他画的花的确很好。”朱文渝对上顾停云的眼神,立马意识到失言,“抱歉,我多嘴了。”
“没事。”顾停云神色如常,“说实话,我也觉得可惜了这花。”
说完之后,他从垃圾桶里把花束抱了出来。
“顾停云,你这是……”
顾停云没说话。
朱文渝眼睁睁地看着他抽出一根花枝,开始一片一片地拔上面的花瓣。花枝变得光秃后,再抽出第二根。
把所有的花瓣都拔下来之后,顾停云随手找了个盒子把它们装起来,拿到了窗前。
“送它们回归来处,来年春天好当个护花使者吧,别再白白地被浪费了。”
顾停云把盒子里的花瓣往窗外用力一抛,看着花瓣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纷纷然落到土壤上,“怜花不忍见落”的怅惋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钟。
顾停云看着归入尘土的紫色花瓣,觉得它们现在这副模样比他第一眼见到的要美得多。
可惜颜色太深,他终究是不喜欢。
他眸光敛了敛,走回办公桌,看了眼时间,说道:“可以下班了。”
朱文渝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又补了一句:“接我室友回家吃饭去。”
他看了一眼朱文渝吃瘪的表情,笑得眉毛都往鬓角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