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默中, 流动着的白光荡漾,结成一个个小团体,感觉像在突围亦或是叛变。
朱里的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她梦见了夏绿捂着心口, 突然倒下。霍然睁开眼睛, 稍微动了动, 伤口就疼得厉害, 但是并没有之前那种快死掉的感觉,原来已经被包扎了起来……
那这里是,医院?
吴美环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吧。朱里苦涩地想道。
“太好啦!你醒了啊!”一名年轻的护士雀跃地说, 还递了一杯温开水给朱里。
“醒了就跟我走。”一个严厉的声音从门口处飘来。
“你是?”朱里皱起眉头。
“你的情况我们已向医务处备案。”典型的官腔语言。
“什么?”朱里没听明白。
“是你母亲把你送到我们这边的……”不耐烦的答句。
“没想到她还会心软。”朱里接口道。
“既然知道她是个心软的人,那你以后还打她么?”义正言辞的质问。
“等等, 你是不是搞错状况了……”朱里吃惊地翻了翻自己的口袋, 果然, 那卷录像带不见了。
“听说你有暴力倾向。那里的刀伤……”那中年妇女逼近她,指着朱里的胸口处, “就是和人打斗时所留下的。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年轻女孩可以玩得这么狠。你甚至连家人都不放过,你母亲有多难受你知道么?!”
“你说完了么?”朱里勾魂的凤眸满是戾气,“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总之先做测试再说。”
医务处。
有个穿着白大褂像监考人一样的医生端坐在一张用高级板岩做的桌子后方,他在朱里进来之前,装腔作势地拿起一本厚厚的黄旧布满灰尘的书, 再叼上一根烟。
此时的朱里双手被绑着。
中年妇女鼻青脸肿的样子让医生刚刚喝下的大红袍喷了出来, 他咳了几声, 说道, “……陈萍, 你先出去吧。”
“她确实有问题!”中年妇女狠狠地剜了朱里一眼,大力带上门离开了。
“你为什么会被你的母亲送到这边来呢?”医生耐心地开了头。实际上是明知故问。
“因为她要找我麻烦。”
医生走到朱里身旁, 替她解开绳子,“你放心,有话直说。我不会为难你。”他回到软垫座椅上,“你身上有个刺青是吧?有点像一条龙也有点像一条蛇……”
“这关你什么事?”朱里在他对面悠然地抽出一个文件夹随意翻着。
医生观察了她好一阵子,即将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啪的一声,朱里赶跑了眼前一只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
“你一直认为自己很正常么?”医生十指交扣,正色地看她。
“你的问题能再白痴点么?”朱里腾地站起身,困惑道,“我干嘛在这边和你说废话。我要走了。”
“不不不。你还不能走。”医生倒不意外她的举动,抠着黑黄的指甲,平静地劝道,“就算你现在出去了,他们还是会把你抓回来的。你好好配合我,便不会有事。”
朱里无力地坐下,撑着头,眯上眼睛。
“听说你的病史由来已久,还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奶奶?!”医生决定下猛药。
朱里大吃一惊,“我害死的?我害死的……”她的神情不对劲起来,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手发着抖。
“你承认了?我看你还是在这里好好接受治疗,免得再害到别人。”
“害到别人?”朱里的眼神没有了焦点,她努力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喃喃道,“我害到她了……”
医生觉得大功告成了,做了宣判,“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加油吧。”
一楼是食堂。
阻隔着的那层厚厚的玻璃开了几个镶着铝边的小窗户。
病人们很有秩序排着队领饭。
“借过。”朱里插了队,被挤到后面那个人很较真地哼了一声,把头昂得高高的,抱着双臂,浑身晃着,一刻不停。接着她又在原地蹦跳起来。
“又怎么了?”陈萍问。
“我要出去!在这里我迟早会疯掉的。”
陈萍微笑,“再插队的话,后果自负。”
朱里晃神地后退,一个小时前的电休克治疗几乎要了她的命。
四肢被五花大绑捆在床上,太阳穴被涂上某种奇怪的药物,然后安在她大脑上的一个耳麦状的东西犹如锋利的戟刺磨遍了她脆弱的神经,让她有种雷殛的摧毁感。而胸前的伤口也再度裂开了。
这种强制治疗,美其名曰行为矫正。其实只是陈萍特地给她的处罚。
朱里的脑子越发昏沉。
她倚坐在水泥砌的阳台上,失神地望向天空。
“嘿。看啊,这是我的偶像,帅吧!很帅噢~”旁边一个特别高特别壮的女人推了她一下,她摔到外面去,又默默地坐回阳台。
“看啊。”那女人捏着一本杂志,继续喊道。
“没兴趣。”朱里冷冷地回应。
“你看一眼啦。”
“没兴趣。”
“看一眼,看一眼。”那女人戳她的头。
“我再说一遍,我没兴趣,所以我不看!”朱里的后脑勺始终对着她。
“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陀螺式的话语环绕。
“说了不看!”
“我叫你看一眼!”那女人目露凶光,又不停地戳着朱里的脑袋。
朱里冰冷的视线依然停在窗外的风景。
“你不喜欢帅哥。你不喜欢男人。你这个疯子……”
“对。我不喜欢。”
“不,你还是看一眼吧,会喜欢上的啊!你相信我啊!”
“我不喜欢帅哥。我不喜欢男人。你这个疯子。我只爱夏绿,怎样?”
“你怎么可以不喜欢他!!!”那女人哭了出来,“你看一眼啦,看一眼就会喜欢上的。”
“我不看。”
“看啦看啦。呜呜呜呜呜……”
陈萍悄然站在她们的不远处环抱双臂观看好戏。
“说了不看!烦不烦啊。”朱里觉得头快炸开了,“有本事别哭。”
那女人猛地往她的后脑勺用力一拍。那力道好像潜入朱里脆弱的脉搏,掐着她令她顿时失去呼吸。
“我就是不看,死都不看。”朱里和她打了起来。
周围的病人有的在傻笑,有的被吓哭,有的站成雕像,有的恐惧地躲进厕所。
朱里再次被带去审问。
这回的医生至少有五个。她没有心力认真去数。
“你有过偶像么?”
“没有。”
“噢?”医生表示质疑。
“不对。我有。我的偶像是我一个同学。”朱里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
“你很喜欢他么?”
“是爱。”她大方地分享这感情。
“听陈萍,也就是你们那个长卷发的护士长说,你亲口承认自己不喜欢男人啊?”
“我那个同学是女的。”朱里的脑袋嗡嗡作响。
“你能说说男人对你的意义么?”医生绕来绕去。
“意义?”朱里苦思冥想,“……我挺喜欢我爸爸的。”
有个人拍了下手,朱里吓了一大跳。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是不是喜欢到可以取代你母亲的位置?”
“我没有母亲。”朱里冷笑。
“听说,你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每个礼拜都会打电话向你母亲报平安,你每次一回家就念着他但因为见不到他,就会拿你母亲出气!”
“什么?”朱里混乱极了,“我那时候还小,哪能……”
“你母亲因为太爱你,甘心承受你给的痛苦。听说后来你的病让你的父亲和奶奶也是忧心忡忡,导致他们发生了意外。”
“什么?听说?那都是假的……假的。虽然有一定责任……不,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是……”朱里抱着头,脑子有尖锐的声音在叫嚣,她努力摸索却找不到源头,“别问了,我是对不起他们……”
“你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么?”
“那你们呢?”朱里的表情很哀伤,“都病了,这个世界也病了。”
凭借丰富的经验以及专业的知识,这次医生们的诊断结果是朱里不仅有暴力倾向还有恋父情结,埋怨并嫉妒母亲占有父亲的爱,所以对母亲一直抱有深深的敌意。并且,她冲动毁物,行为反常,情感躁动不安,可能伴有意识障碍。另外,朱里还可能是“同/性/恋患者”。总结:病得不轻,即是说病入膏肓。
“看到那个纹身就知道她是坏女孩。这孩子这辈子毁了。”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老态龙钟的医生如是说。
被强迫吞服药物的朱里一晚上都在做噩梦。爸爸、奶奶、夏绿,他们陌生地看着自己。说不认识自己。朱里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可是他们仍然摇头,朱里急了,解释越来越没技巧,痛苦有一种空白的性质,她终于也搞不懂自己的话了。
鬼打墙的状态,朱里醒来后只觉脑子搅成了一锅粥一塌糊涂,她捂着脸。
“你……”昨天那个小护士惊慌失措,“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居然……”
“帮我。求你帮我。我没疯。”
“……可、可是,怎么帮你?”小护士早就觉得这个大美人太可怜了,而且看着也确实不像疯子,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打个电话……”朱里的眼睛亮了起来,“打个电话给她。”
这时,陈萍开门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堆文件夹,冷定地吩咐,“小薛,5号房的药得快点送去。”
“是。”
陈萍得意地看了狼狈的朱里一眼便信步走开了。
“她随时都可能冒出来,我把号码给你,你帮我打。”
这个小护士虽然犹豫了一阵子,但后来善良的天性战胜了上头给的压力。
因为担心对方不肯来,所以她在通话中加重了语气。
只是她没想到,下午来了那么多人指名要找朱里。
这些人应该大有来头,连主医师都默许她们可以任意处置朱里。
那一连串的质问让小护士心里发颤,还是扫地大妈过来通知她说陈萍强调要快点把药送去5号病房她才惊醒。
幸好,看到最后赶来的那个人,温柔地吻了朱里,说要带她回家。
那是个女人。可靠的女人。美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