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韩的茅草屋外, 有一个简陋的火炉子,想来是洛子韩那家伙平日用来生火做饭的炊具,如今, 这生活必备之用具, 在宫琪手里实在是百无一用了些……
宫琪那双手, 果然更加适合拿刀砍人、拿枪劈人、拿针扎人……话句话说, 当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了点。
这会儿, 宫琪黑着张脸,左手一把锅铲,右手又一把锅铲!竟是左右开工的对着面前油烟直冒的大黑锅好一阵敲打……果不其然, 这菜还没炒好,火已经炒起来了, 那火苗子还蹿的相当的耀目, 差点没把宫琪的头发给烧了!幸许这几日调养也好, 手脚早就麻利了起来,应对这样的突发状况自然是不在话下。
火烧起来了, 用水灭呗。
炊炉旁的老大一桶水,被宫琪救急似的干净利落的操了起来,转眼便是一番水漫金山的架势……
“琪儿!”
一声未落……金山……已经被水漫了……
宫琪拍拍手终是安安心心的回了身,却见身后舒望望着那漫在水里的一地柴火,脸色大大的不好。宫琪也回头看了那一眼湿淋淋的柴火、炊具, 又瞥了眼那空荡荡的饭桌, 愣了十秒后, 最后颇为无辜的望了望天, 竟是若无其事的在身上擦了擦手, 无比关心的冲着舒望咧了咧嘴……岔开了话题……
“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睡?”
舒望靠着房门, 好一会儿才把视线头痛的从一地的水渍上牵到宫琪身上,奈何才瞥了一眼这番无辜笑颜心底便是一丝好笑,不禁眼角都是一番温柔笑意。
“不早了,我是被饿醒的……”顿了顿,舒望又瞥了眼湿淋淋的火炉子,又添了句,“今晚估计又该饿的失眠了。”
“……”宫琪笑的越发无辜了,很不幸的,自己的肚子却好不给面子的抗议的咕噜了一番,宫琪越发的沉默,彻底的无语。
舒望倚着房门直了直身子,规规矩矩立在房内的步子不紧不慢的往门口迈了一步,“饭菜还是我来吧,不用炊具也行的。”
“别!”宫琪见舒望的动作莫名的心慌,三两步便跳了过去,眼巴巴的把舒望拦在了门口,顺便再讨好似的把他往床上拖,“你身子还没好,还是乖乖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吧。”
舒望笑笑,“我身子能有多差?出门做做饭菜也做不了?”
他笑问的随意,她却有些无以作答的感觉。
这几日她为舒望把了无数次的脉,永远那样的紊乱,似是有些伤从未痊愈过,反倒一次次的重复伤着。她很早就知道他受过内伤,也一直知道从未根治过,也许是他表现的太平常,她便从没那般在意。可是却是没有哪一次,他会以那样脆弱的姿势,枕着她的腿,一睡便是三日三夜。
他说,她的腿要是麻了,一定要叫醒他。她叫了……他却仍是那般睡着。
是多大的伤,连习惯隐忍的他都再也习惯不下去了呢?明明伤都是旧伤,如何会发作的这般厉害,让她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只会这般让他好好休息。也许伤身远没伤心来的伤人,也许……前些日她的疯傻,当真把他吓的不轻。
可终究……他的伤……不是她如今这番关怀的理由。
宫琪沉默了良久,眼眶的湿红,看的分明,“舒望,还是回去休息好不好?”
“琪儿……我在房里休息了八日了。”也许他应该说他在房里寸步难离的被禁了八日,却是就着她的话说着“休息”这般柔和的字眼。
“再多休息休息,你嫌无聊的话我可以陪你,别让我担心。”像哄孩子似的,宫琪慌手慌脚的往他身边爬,揽着他便往床上倒,眼角挂着湿湿的痕迹。
被她心疼的拉倒在床上,舒望终也没说反驳的话,反过来安抚似的揽她在怀,轻轻擦着她的眼角,目光里蓄着那般明晰的无奈和妥协。
这般刻意柔和了再柔和的视线却仍是害的宫琪莫名的心慌,带着深切的、被看穿的心慌意乱。
“琪儿……”
宫琪心口狠狠跳了跳,却听舒望音色越发的缓了些,低低叹了两个字——放心。
一语双关的两个字,都是玲珑心思的人,自是听的明白的。
宫琪心里沉了沉,缩进舒望的怀里把他的衣服扯的更紧。也许她还是表露的太明显了?是的吧,她明里的关心照顾根本是把他牢牢的锁在了她身边,连放他出个房门都不愿意,这般作为,她的舒望,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知道她在怕,却不是真的为了他的伤,仅仅是怕他离开,怕他离了这个她好不容易回来的世外桃源。
如今,他对她说放心。他真的是在迁就她,哪怕是她以爱为名的囚禁。
不过,这怪不了她吧?
宫琪闭了闭眼,离离别别总是不期的浮上眼前。一别十二年,此后的相见其实也从未长久过。从最开始在迷迭谷的相救,她们之间的相聚就像从指缝中溜走的沙砾,一粒一粒的,分分离离,从未连续过。迷迭谷初遇,密室里躲避江湖门派的追杀,再到后来李代桃僵时的新婚一夜,他与她之间似乎就仅仅这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最长的相处也不过是为舒然求医的那一路。
最初的最初她便是想呆在他身边,没有白白净净的大浴池也行,没有金山银山也罢,有他这一个男人便足够,她可以放弃一切,唯一的条件不过是不离不弃。
可是这个条件,舒望似乎给不起。
也许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人就变得更加贪心。他越是给不起的东西,她越是想要,若是要不过来,她便抢!无理取闹也罢,只要他还会宠着她,她就总能得到她想要的,又有什么不好?
一句“放心”,也许远远安不了她的心了。
.
一夜无眠。
也许舒望说对了,饿着肚子睡觉果真难受,总之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第二日一大清早宫琪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首要大事就是去看那湿漉漉的炊具风干了没,那知,迷迭谷夜露太重,一宿了,竟还是半湿,宫琪点个火,仍旧半天的点不着!
宫琪直想捶桌!难不成继续挨饿?
“琪儿……”
舒望又在身后幽幽的唤,宫琪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处,把出路挡了个彻彻底底……
舒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不过出个门做个饭,好好的大活人不会不见了的。”
“不许。”
“琪儿,我真的不走,哪也不去,不过出门生个火啊。”
“不行。”
“那你出谷买点东西回来?”
“我哪也不去!”把她都支开了,你人还会在么?!
“琪儿……”
身后哭笑不得的调调终于沉了些,她以为她的蛮不讲理终于把他惹生气了,却不想那调子沉的却是有些无可奈何的心疼。
“琪儿……我不过是不想你陪我一起挨饿。”
“……”
“要不这样吧,我们一起出谷,你时时刻刻拉着我,总不至于担心我走丢了。只是现在估计然儿找我找的紧,外头莫隐的人手不会少,我们出去估计要偷偷摸摸一番,像你喜欢的西街鲈鱼和林纪包子,那些人多眼杂的地方估计是去不得了。琪儿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去尧山以西,那里比较幽僻,那茶摊的阳春面也不错,我们可以打包带走,带回来再慢慢给你填饱肚子。”
温和的调子带着淡淡的暖意,这话听起来却着实凄惨了些,只怕通缉犯吃顿饭也没这般顾忌……不自禁的望进舒望的眉眼,她会莫名的有些心虚的闪躲。她如今给他的日子,当真连通缉犯的自由都比不得。通缉犯是杀人放火了,活该这般惨,舒望又做了什么呢?似乎他什么也没做,仅仅是因为她一个人的担心害怕,便陪着她胡闹,哪怕她无理至此,仍旧由着她,似乎她的一切无理取闹最多不过是一番哭笑不得的玩笑。
可是他明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放心,放心……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也许他这次对她的承诺,终于会是真的了?是么……
“我……饿了……”
舒望一怔,宫琪幽幽抬眸,重复道:“我饿了,也懒得动,出谷买东西的活计就交给你了。”
宫琪看得见,他那么漂亮的眸子里因了这一句话闪烁着些更加美丽的色彩,差点让她移不开眼。
“愣着做什么?在房里呆习惯了?不愿意出门了??”
她好不容易才回神戏谑似的调侃了他这么一句,话音才落,他的气息便逼的好近好近,蝴蝶吻花般轻柔而留恋的在她的额头轻轻一点。
“很快回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带着分分明明的雀跃的调子,她却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因为终于可以离了这座屋子?又或者是终于可以出了这空谷?
宫琪望着远处那抹越行越远的背影,狠狠蹙了蹙眉头。
迷迭谷内像是留不下时间的痕迹,依旧的山水如画,依旧的朗空如洗,一切的宁静平和,俨然一处淡去了烽火的世外桃源。自从琪儿醒了,呆在迷迭谷这么多日,却是第一次有时间赏这番美景,舒望却也不过多多瞄了一眼,急急的步子便一刻不停的往谷外迈了去。
他说了很快回来,自然不得怠慢了,尤其他还真想把西街鲈鱼和林纪包子带回来,这避人耳目还得耽误时间,现在就更要快些了。话说,出门买顿晚饭,若是用平沙落雁会怎么样呢?
舒望想着好笑,却是真的有了这番打算。可是才动身不远,却是又把步子停了下来。
也许是看见了幻像,他眼前迷迭谷青葱幽绿的世界竟是水纹一般漾开了另一幅画卷。
袅袅炊烟,如织良田,还有许多和善的村民会围在一起聊那粗茶淡饭,闲谈那儿女心事。
每个人好似晃影,一个个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那么明艳无邪的笑却是莫名清晰的落入他的眼底,带着浓郁的乡情。
心底涌起激荡般的震动,明知道不该看、不该听、不该想,可是头脑不自觉的开始恍惚,以至眼前的幻想越来越明晰,越来越真实,甚至他都能闻得见袅袅的棕香,和一群娃娃身上香香的奶气。
“哥哥!”
他看的很清楚,好生调皮的女娃娃,奶声奶气的唤了声他眼前那个背着他却是白衣灿然的男孩,竟是手脚并用的跳了上去,抬手便挂上了对上的脖子。少年像是被突袭了个猝不及防,手里的粽叶尽数散落到了地上,被又一群冲过来的小鬼视作不见的嬉笑着踩在了脚底。
白衣少年竟是丝毫不恼,连连的笑声像是溢出的流水,引来了更多奶胖的娃娃。这么被一群娃娃围着调戏,少年白白净净的衣衫登时便被扯的皱巴巴的,还染上了好些娃娃的口水,一身狼狈像。
少年仍是闲闲的笑着,第一个挂上少年脖子的那个黄色布衣的女娃娃却是皱着小脸,像是生怕哥哥被抢走似的,把哥哥的脖子勒的愈发的紧。
少年这回算是气没顺上来,连笑都是憋出来的了,“宝儿这是要把哥哥勒死了!”
唤作宝儿的女娃却是“哇”的一声,身子霸占似的翻到了少年的背上,藕节似的小手把少年的脖子勒的更紧了,气道:“勒死了也不要把哥哥交出去,哥哥是宝儿一个人的!”
少年好一阵失笑,“被宝儿看上了,哥哥好大压力啊。”
女娃娃却是小脸一皱,抽了一支手敲打了下少年的头,“哥哥又自作多情了!我才不喜欢哥哥咧!哥哥长的狐狸似的,全村的娃娃雄的、雌的都被你勾引来了!哥哥还故意贤良淑德的!做的饭菜比爹娘的都好,老是把一窝馋娃娃引过来和我抢食吃!宝儿不干啦!娘亲说了,这天下的好男人可没几个,碰到一个就得抓紧了,省的便宜了别的女人!娘又老夸哥哥好的绝无仅有,宝儿干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了哥哥得了!可是哥哥到处沾花惹草,连男娃娃都不放过,哪里好了嘛!”
女娃娃好一番指责,说着说着竟是洒了两行猫眼泪!
少年登时哭笑不得……
“宝儿别哭了……哥哥给了包粽子?”
“不要粽子!我就要哥哥!有了哥哥,还愁没粽子么?”
这不还是要粽子么?……少年眼角抽了抽,忽的却是又笑了笑,“宝儿真的只要哥哥,不要粽子?那这会儿粽子都被抢光了,宝儿别哭哦。”
女娃娃愣了愣,才瞟了一眼四周早已散去的一群娃娃,立时便把大眼睛瞪到了前方的蒸笼上,果不其然那里围着一大群娃娃啊!香喷喷的粽子愣是只剩了一个啊!
勒着少年脖子的手立马的松了,女娃娃大叫一声,立马抛弃了自个儿的哥哥,奔向了那最后一个香粽子。
宠溺的笑还未在少年的眼里散去,急速掠来的飞箭却是穿透了那个跳着小脚的女娃娃,直直的定在泥地上,开了一地的血梅。
宝儿胖乎乎的身子扑倒在那火烫的蒸笼上,白白的小手还拽着最后的一个粽子,竟像是拽着绝世的珍宝,那般灿烂的笑还依旧的挂在脸上,像是连痛都忘却了……
那最后的一个粽子,真的成了宝儿一辈子里,最后一个染血的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