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自秦淮泽以协商为名自赴哈赤以来, 已过三日。那纸写好的上奏文书像是泥流入海,没有半分回应,既没有朝廷答应条约的消息, 也没有驳回的音信, 像是一国丞相只身进了敌营是去了朋友家做客似的, 无人问津。
已是三日不曾来过人, 秦淮泽靠着冷冰冰的墙壁, 瞥了眼四周空无一物,静无一人的小屋子,继续合眼而眠。动一下都生怕白费了力气, 就那么全身放轻的靠着,脑袋依旧不停的眩晕。
不同以往, 这次还未睡足三刻, 终是有人沉不住气, 哐当一个闯入房来,秦淮泽眯着眼逆光望去, 才见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撸着袖子、抡着胳膊把路走的“蹬蹬”直响,三两步便踱到他面前,一点外交礼数也不讲,上来就拎起他的衣襟,满面红光, 显然气的不轻。
“他奶奶的!你们皇帝老子答不答应到是给句明话啊!三天了, 连个屁都没放个, 耍我们呐!你小子不是打了包票皇帝老儿一定会签了这条约么?”
“允诺的条约书兴许已经在路上了, 你们再多等几日。”
脑子晕得厉害, 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偏生这男人脾气厉害的紧, 半刻都不愿多等,一把不耐又把他扔在地上,脑袋都磕在了墙壁上,这会儿不仅晕,还又疼了些。
秦淮泽摸了摸脑袋,支了两次才勉强支起身子,却是一把理了理乱了的下摆,又是坐得端正的靠在墙壁上,一双眼盯着男人,端庄又不失威严。
“哈赤果然轻疏理法,对一国丞相就这么个待客之道?”
男人啐了一口,蔑色道:“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允诺书送来之前,你不过就是个阶下囚,不给吃不给喝都算是招待你了,还想怎么着?!倒是你们皇帝老儿怎么回事?!三日不见回应,不是在拖延时间,耍什么花招吧?!”
秦淮泽一笑,明显一丝讥诮,“若不是为了那解雇秘方,你们哈赤与我大周不过一穴蚂蚁,一个指头便能捏死,陛下对付你们,还需要耍什么花招?”
“你!”
男人刚要发作,秦淮泽端坐的更正,抢言道:“我看你们还是对我好生招待点,听说贵族族长大人已许久不曾回族了,若是我们大周也不给吃不给喝,这么个招待法,只怕他老人家已经成了一堆骨头了。”
“你说什么?!我们族长在你们大周?!”
男人一听,又倾身欺过来,捏着他的肩骨似要卸了他的骨头,都听得见骨肉“咔咔”的脆响。
秦淮泽咬着牙,却是半个字都不再多说,额前渐渐沁出细密的冷汗,只有那抹讥诮的神色依旧如故。
男人终是气的极了,对着他拳打脚踢了好一阵子犹不解恨,还拿粗大的草绳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而后抽出把小刀不轻不重的划在他腕脉上,又狠狠撕了他一大片衣角,染了个透红才算满意。
“这破布我自会派人八百里快骑给你们皇帝老儿送去,我再给他一天时间,要是再不给回复,哼,你血流干了可就别怪我!”
说罢愤懑的摔门而去,走前还不忘再踹他一脚,害他悠闲靠墙的姿势都摆不下去,只得狼狈的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过,这副惨样也许效果才好呢。
这哈赤人果真牛脾气,一点就燃,实在太轻松,都没费他多少口舌。
他的计划大成,本该好生庆贺下,只可惜了满屋子的血腥味道惹的他原本就眩晕的脑子更难受了些。腕脉上的伤一点疼痛都没有,却清晰的有着液体缓缓流出的触感,连着最后一丝力气都似是要流尽,像曝晒在烈阳下的一滩水,一滴滴蒸发干,再无痕迹。
快了,快了。这么个流法,根本用不了一天,就再没有人救的了他。
很快了,很快了。用不了几个时辰,他救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
能为楚乔做的,已经做全了。他害景麒的,也害够了!
楚地没有思念他的人,兴许讨厌他的还大有人,故乡什么的,本来就没奢望过;大周,大周……他再怎么不知廉耻,也说服不了自己再栖身于此吧。
果真死了最好,连墓地都选了哈赤这么个绝佳之地,离着大楚最近,又污不了大周的半寸国土,这里该是块最好的坟,可以让他安心的死。
似乎他从没告诉过楚乔,收付大周的这最后一步棋是他秦淮泽自己吧?也许是真心不想眼睁睁看见他那番无所谓的表情?
他不死,景麒怎么伤心欲绝?他不死的惨烈些,怎么逼的景麒疯下去?他不死得再快些,怎好意思让楚乔等了八年还要再多等几天?
罢了,罢了。
若来世不幸再为朝臣,要么做个无情政客,要么对那细作之事敬而远之。
最后的那么几个时辰,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昏睡着,却不知是从几时起屋外开始了好一番喧天的吵闹声,连房门都被人猛的撞开来,涌进来层层叠叠的血腥气,铺天盖地。
“丞相!”
惊声的尖叫重重的划破夜色,听得见长剑疯狂挥砍的风声,甚至剑气开膛破肚的声响都听得分明。迷迷糊糊的被人背在了背上,耳边是女子一声声的闷哼和殷殷哑哑的低泣。
“阿……玲?……”
“是阿玲!丞相撑着,阿玲这就带丞相杀出去!丞相不能有事,一定一定不能有事!”
阿玲哭声越来越大,想要哭出这一辈子的悲伤和愤恨,手里的剑已经分不清敌我,见人就砍,是人就杀!挡路的全都要死!
全都该死!无论是这些伤了丞相的凶手,还是那群非要她胁了韩枫将军才肯出关的函谷佣兵,全都该死!全都该死!
浑身上下已经不知道被刺了多少个伤口,只知道背上的人好轻好轻,轻的没有重量,像是一具枯骨。
三日前,这个男人还会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笑;三日前,这个男人还会对着她一介女婢处处温柔照顾;三日前,这个男人还能把一份生死攸关的文书写的字字清秀,气定神闲;三日前,这个男人还恩那个成竹在胸的信他的国家,信他的君王!三日前,这个男人还能信誓旦旦的说什么“君既委以重任,臣必当不负所托”!三日前,这个男人还依旧把自己当这个国家的丞相!三日后,那高高在上的王早已不要了他这个臣!
他信那个皇帝,她陪着他无比煎熬的一起信了三天,结果便是看见他这么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再也不信了!狗屁都不信了!!
杀!杀!
眼底都尽成了血色,依旧停不下手中的剑,身子却是越来越无力,四周的人也越围越多,身上似有上万个窟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都要栽出去。
耳后有风声迅疾刺来,似是三尺长剑,想避开,身子早已乏力。不甘与愤恨齐齐卷上心头,阿玲尖声一记长啸,四下攻来的兵戈多有阻滞,无力伏在这身后的人却忽的狠狠推了她一把,那柄从后心口刺来的长戈堪堪擦着发梢刺了个偏。
阿玲没站稳,就地一滚,挑开了一圈乱攻,却见秦淮泽为了救她再次受制于人,不由得急火攻心,双眼都红的似血,尤其可怖。
“你以为……没拿到秘方……我会跟你走?……”
断断续续的调子,阿玲听着尤其不可置信,瞪大了眼吼,“什么破秘方?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破秘方?!”
“回去……等……”
“等?等?”有兵戈刺入左肩,阿玲却半分不躲,只是吃吃的笑,像极了疯子,“等什么?这个国家都不要你了,还等什么?等死?!”
“……你不等,我等……”
阿玲后退三步,望着眼前这般倔强的人,满心的不甘,却又像早料到了他会有这般作答,终是无言反驳,手中的剑紧了又紧,复又松开,忽的暴露出全身的空门,徒手站在那,竟是一副受死模样。
长剑也松脱落地,似这喧响之夜中的一抹清鸣绝响。阿玲早已闭了眼,却听那奄奄一息的人忽的一声大喝,其中竟是一片惊慌,真真切切。
“你走啊!”
长戈穿透左胸,阿玲蓦地睁开眼,才对上秦淮泽的眸,那双几近扩散的瞳子却凝的那般凌厉,死死的盯着她,其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潮也似的惊慌失措。
“我不是好人……你走,你走!”
兽一般的哀鸣,带着浓浓的恳求,似是她非走不可。
什么叫他不是好人?完全听不懂……
阿玲却似受了蛊惑,本能的劈断了前胸穿透过来的半截枪杆,顺手送入了身后之人的咽喉。这片刻的分神,便未曾察觉到那微微靠近秦淮泽的人,竟是不声不响的硬生生往秦淮泽嘴里塞了颗药丸。
深浓的夜,蓦地冲天而起耀目的火光,遥遥只听一声悦耳却八分惊慌的大叫缕缕传来,不绝于耳。
“粮仓着火了,快去救火啊!”
“粮仓着火了,快去救火啊!”
细雨般刺来的利器霎时少了一大半,阿玲还未从巨变中回过神来,手腕已被人紧紧的拉扯住,身子都不由得被那人拽着走。顺眼望了望这人,竟是一副哈赤蛮子的打扮,手里的断戈不自禁紧了三分。
“想救出丞相便跟着我来。”
手中一轻,断戈再无力气执起,哐当一个掉落于地。来人半搂着她,扯下怀中黑色布袍掩下她一身打扮想,竟是熟极了地形,带着她与一片混乱中左行右窜。阿玲一言不发,只是路越行越远,处地越行越偏,终是耐不住,回眸又忘了眼远处,那处火光四溢的战乱之地,最显眼的便是那一身血衣的人,半伏在地上,像是下一刻就要死去。无情的兵戈犹似放不过那手心的猎物,丝毫没有放松的驾了他一身,那人,她的丞相,却浑然不顾那火光,不顾那兵锋,一双眼竟是不错的追了她这般久,隔着这么远,她都能一眼看得清,那眼底层层叠叠的波光涟漪。
半分愧疚,半分怜悯。
尽是她不能理解的情绪。
等她终于懂了,却终究晚了。那时再回想他曾蹙眉问及的那句“你尽识字?”,一切像极了一场笑话,大笑过后,整个人便成了个洞,尽是空。
“还撑得住么?若是撑得住,可否麻烦姑娘尽快把这封书信送至韩锡县驿站处?”
半晌回神,阿玲扶着墙,捂着左肩的伤瞥了眼那封存的信笺,又瞥上眼前这哈赤打扮的人,清清秀秀的模样,好一番浓浓的书卷气。
“你……是谁?”
手蓦地掐住那人脖子,浑身一股敌意气息,这人却好整以暇的对她笑笑,竟还礼貌的对他行了个揖礼。
“在下百里家二公子,姑娘可以叫我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