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吴望是被季遥叫醒的。

“怎么有床不睡,跑到窗边来了?看着下面这么高的地方能睡着,你可真是厉害哦。”季遥让吴望离开窗边,打趣道。

吴望揉了揉后颈,活动一下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还是睡着了,但是估计肯定很晚——现在七点多了,他还是觉得很昏昏欲睡。

勉强打起精神,吴望问季遥:“今天什么安排?”

“你打算改名字吗?”季遥语速很快地反问他。

“打算。”吴望直视季遥,一脸认真,“我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好了。”季遥微微一笑:“那你想,姓什么?”

吴望略一眯眼:“我昨晚想好了,跟着你们姓,叫季轩。”

吴望杀伐果断啊!季遥想,从前经历的事情对吴望的影响真不是一点半点,也不知好处多还是坏处多呢?

季遥把吴望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同意了。同时父母还是比较惊讶的,十五岁的孩子就这么有主意了,看来吴望以后会是个顶天立地的优秀之人。

“小望,那这个名字是打算什么时候用,在学校叫季轩,回家就叫吴望呢,还是?”颜善问吴望。吴望轻轻一偏头,略加思索:“按您说这个来吧。如果不介意,长辈给的姓氏,我还是想保留一下。这样好了,以季轩的身份对外,以吴望的身份对内,您二位意下如何?”

季远笑了,很赞许地拍了一拍吴望的肩膀:“这孩子挺有主见,不错不错,可塑之才。”吴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谦虚应承:“您过奖。”

打点好一切该打点的,万事俱备,只等开学。这几天,吴望也阅读了一些初三的课本和知识要点。他脑子聪明、悟性也高,已经把他喜欢的数理化学了个大概了。与此同时他盯上了初三的语文课本,好几篇文章都激起了他的阅读兴趣。本来话就不多的他更是不怎么露脸了,除了是吃饭,否则其他时间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看书。

季遥观察吴望看书看了一天,笑了:“你不提前看看英语书吗?初三开始学从句,会难一点了。”吴望抬眼去看季遥:“我不喜欢英语。”

“啊?不喜欢像话吗!不喜欢不也得学吗?你不是说你在汀州三中年级前五?”季遥惊了,“难不成你觉得英语很容易,学得有点乏味,就不喜欢?我的天啊,证明你的英语其实还是很厉害的。”

吴望轻轻点头:“还行。”

“那,一百二十分的英语,你一般拿到多少分?”

“一百零五以上。”

季遥认识到了发小比自己优秀了不是一点半点,“在汀州三中排到年级前五,那在精英中学,大概一两百名左右吧。我也差不多这个水平,让我爸妈争取一下,我俩应该可以一个班,并且去普通班最厉害的一个班。”

“普通班吗......”吴望眼神黯淡了一下。

季遥明白了,他安慰道:“别瞧不起普通班喔,普通班最厉害的一个班跟重点班差距很小。重点班是年级前一百的。”

吴望看了季遥几秒,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我们这一届呢,全年级八百多人,只要是年级前六百,都至少能读区属重点高中;年级六百后的,可以读普通高中。你就放心好了,其实你完全不用转学的,汀州三中年级前五也完全可以上重点的啊,汀州那块地区没那么差。还是说,在汀州那边是读不下去了还是怎么?”

吴望淡淡:“那里风气不好,再者说我把我弟卖了不得走远一点吗,等着他回来找我啊,等着我奶奶回来找我啊。”

季遥一想,也对,心里就感叹,吴望想问题也真是面面俱到。要说他是吴望,受到了虐待,他都未必有逃跑和独自去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的勇气,更不敢随便拿弟弟去卖钱——尽管他和弟弟关系并不好,两兄弟一起在家就跟美苏冷战一样——但是吴望都敢,都做到了。

可是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季遥总觉得吴望有点依赖他,看他平日里做决断特别干脆,但是在他面前却又有点自卑和惶恐。

等到了九月一日这天,沉寂了一个暑假的学校门口大开,学生们背着书包、拖着箱子、扛着袋子,一窝蜂涌进学校。三个年级所有的学生分开时间段,都在这一天要回到学校。

吴望和季遥两人在校道边的跑道停下,将手里的行李略作调整。季遥叫道:“哎呀,真是气死我,你说我爸妈也不来帮他们的儿子搬个东西,快给我累死咯......”吴望看着他发牢骚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干自己的。吴望腿脚的力气不是特别厉害,但是手劲儿真的不小,扛行李对于他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

“遥哥!”一个女孩子呼唤季遥。他抬头一看:“珵珵?”

吴望也懵了,看看女孩,再看看季遥,小声问:“认识?”季遥点头,也不整理行李了,直起身来就非常熟练地开始做介绍:“这是邻居家的,小我们一岁,叫简珵。”然后转向简珵:“珵珵,这是我给你讲过的我的发小,吴望。”然后赶紧把简珵拉过来:“遥哥信任你才告诉你他叫吴望,在学校的时候,叫他季轩,好不好?”

简珵有点奇怪,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名字?她还是很大方地主动和吴望打招呼:“轩哥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吴望还有点不适应,但是也伸出手去,礼节性地回应了简珵:“你好。简珵对吧?”“嗯,王字旁加呈现的呈,意为美玉。”简珵倒是一点都不拘束,很快就和这个轩哥熟络上了。

季遥扛起煤气罐那么重的行李,问简珵:“珵珵,你宿舍在哪儿?我们初三男生住一楼。”简珵装作愤怒:“不公平啊,你们男生年纪大点又体格健壮,为什么你们不用爬楼,我们住最顶层?”

“哎呀,为了保护你们女生嘛。”季遥笑了,安慰道,“如果学校闯进了报复社会伤害学生的人,最先遭罪的,是我们一楼的!”然后三人一起往宿舍走去。趁没人注意,季遥耳语问吴望:“季轩这名字,用得顺耳吗?”

吴望点头。废话啊,自己起的名字,不习惯也得慢慢适应。

季遥加紧几步追上简珵,对她强调说:“珵珵啊,记住啊,算上你,整个学校,乃至全人类都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望哥改了名字才叫季轩的,你要是跟别人说起他,千万别讲错名字了!”

简珵笑:“行,我记住啦。我的记忆力你放心吧!”

“哎哟,这我可不放心。”季遥继续开她玩笑,“就你这只要与学习无关就绝对是鱼的记忆,你确定我放心?早知道不告诉你。”

吴望在后面观察简珵,看言行,应该是个活泼开朗、风风火火,学习又不错的姑娘。可是吴望又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好动的孩子,居然跟他一样,大热天的穿长裤呢?

“各位,初三的同学们,从今天开始算,你们距离中考,还有323天......我看见大家有些惊讶,是的,比一年还少一个多月......”

初三级八百多学生坐在学校的阶梯教室,一眼望去浩浩荡荡。吴望和季遥坐在一起,时不时聊两句,吴望调整着自己的眼镜去看大屏幕上幻灯片的字,季遥在边上唠里唠叨:“你不是才一百多度吗,这就看不清啦?”“你这视力也是真让我无言以对......”“这教导主任话也真多,你说啊,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把火难不成要从我们初三烧起?我们可耽误不起他拿我们烧的啊......”

吴望很有些厌倦地白了季遥一眼,季遥只好赶紧闭嘴。

一个下午的初三会议可算是结束了,晚上又是每个班级的会议,总之一天过去充实得很,哪儿都有会议。大脑高速运转了一天,静下来,坐在宿舍床上,吴望觉得眼睛酸痛,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宿舍楼年头比较久了,虽然是重点学校,但条件还是差了一点,一间宿舍住4个学生,地方却出奇地小,左边靠墙摆着两张上下床,中间留了一个过道,右边放着几张桌子给学生放自己的饭盒,进去就是阳台,有洗澡间、洗衣台、口盅架,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听说是会翻新宿舍楼的,但是这一届是绝对不可能了。吴望自我安慰,就算是锻炼一下自己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精神吧,也没什么大损失,能住就行,知足常乐。

吴望和季遥都是上铺,又是隔壁床。这是吴望最想要的,若是以后作业量多起来要挤在宿舍的时间去写,还可以和季遥探讨题目。

“你好,你叫季轩对吧?”又是一个像简珵那样的自来熟,就是吴望的下铺,热情地与吴望认识,“我叫张楚南,楚国的楚,南边的南。”

“楚南?”吴望虽然不是自来熟,但是性格不差,即便话不多,可是也比较健谈,就这么聊起来了,“你的名字有寓意吗?”

张楚南笑:“没啥寓意,念着顺口!”说着拍了拍季遥下铺那张空床,“这位叫唐飞龙。这名字就有寓意了,飞龙在天的意思。”

幸亏一间宿舍只有四个人,如果像汀州三中那样的,一间宿舍十多个人是真的受不了。想想刚上初一的时候,吴望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记住全宿舍人的名字,花了半个学期记住全班人的名字。因为吴望不喜欢那里,他认为别人怎么样与他无关,别人怎么看他无足轻重,在那个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吴望一直觉得,靠自己才是最有用的,除了自己,谁都别指望。

以前他的独来独往,他的气质清冷,他站在顶峰的学习成绩,都让别人不敢高攀,再加上他对谁都有的防备心理,更令别人不敢和他来往了。而这里不愧是重点学校,周边的人档次高了许多,虽然物质条件稍微欠缺点,但是更看重精神需求的吴望一点都不嫌弃,反而有点喜欢。

“好!既然有缘分一间宿舍,那此后就是兄弟了!”季遥瞬间起了大哥风范,“以后咱四个,不管是谁遇到了困难,咱们都尽力相助,大家觉得如何?”一席话唤起了青春期男孩子心里的豪气,四个人像桃园结义一样建立起了友情。

来到学校第一天就交了新朋友,这是吴望一直以来都不敢想的。先是季遥对他好、季家人对他好,现在进了重点学校,也很快交了不错的朋友,吴望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似乎要有转折了!要变得光明而美好了!

但是吴望也很快强迫自己理智一点,这两个同学刚认识还拿不准是什么样的人呢,对他们还是要有几分保留和防备才对。

吴望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主动认识别人,但对于别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并不排斥。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其实还是很渴望多交朋友的,但是不管认识了谁都要隔着安全距离防备一阵,试探清楚对方才敢慢慢放下戒备。季遥说的真诚相待那个道理他也不是不懂,想当年他对谁都是真诚相待的,可是别人利用他的真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他便再也不想轻易相信什么人了。

不过对于季遥这个发小,倒是值得信任值得托付。会说话会走路的时候俩人就认识了,一起玩到七岁,七岁那年吴望家搬家就断了联系,直到现在已经十五岁才是重聚了。

对季远和颜善,也就是他的义父义母,其实他也有点防备。因为义父义母是知道他以前的事情的,他就怕义父义母联系他的奶奶把他带走,这样子那他为了自己能过上正常生活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

吴望睁着双眼,看着外面胡思乱想,忽然猛的一下回过神来,拿起枕边的手表看指针上的荧光条,知道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差不多一小时了。身高将近一米七的吴望从三年前开始就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现在学校夜里十点就熄灯了,早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躺在床上闭着眼也睡不着就容易控制不住大脑想些这个年纪不该想的东西。

以前听大人说,孩子长大了,嫁娶过后,就独自成家了,离开家人了。有那么些重感情的年轻孩子说,那就不嫁不娶,陪着爸妈,怎么都不走。吴望想到这个,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可随之泪水也流了下来。长大真的是非常残忍的凶杀案啊!杀了那个对父母撒娇、与父母死活不愿分开的小孩,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肩负重任、理智坚强到自己都害怕的成年人。可不还是同一个人吗?恍恍惚惚,就像人格分裂一样。

思想回到当下,吴望难过,又庆幸。难过是因为他从小就开始承受各种各样的分离了,本以为已经长大了,可看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看一下双手,还是个未成年人。庆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早些开始承受这样的悲伤,长大之后也许就能习惯,就能若无其事,就不会悲伤了。

吴望赶紧擦掉泪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告诉自己,在这里,你不是吴望,你是季轩,过去那些悲哀都不是你的了,你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要再沉湎于那些不属于你的悲哀了。你一定要知道,你没有地方撒娇,无论如何,也要真正学会自己咀嚼消化自己的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