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应天府码头,熊知府,哦不,已是现在的熊府尹携应天府诸人垂首以待,百安大长公主下船向熊府尹耳提面命许久,无非是什么“于经、学、耕、渔、贸、刑诸事,应事必亲躬”“于千民百众,应诚敬存心”“于接壤使司、府衙,应出于至诚”.云云。
用词不是很客气,且当着应天府上上下下五十余位官宦噼里啪啦一大通。
恒溪对熊大人极有敬畏,且无比推崇,担忧道,“.大长公主是在下熊大人脸面吗?新官上任,偏偏当着下属被殿下说了一大通.”
显金眉目轻敛,佝头轻道,“这是在给熊大人脸面呢。”
显金顿了顿,“你细想想,大长公主教训了对政事该如何、对百姓该如何、对周邻官府该如何——偏偏没有提及对朝廷的忠心。”
“你说,这说明什么?”
恒溪不太懂,蹙眉轻轻摇头。
显金道,“说明熊大人已然对朝廷、对大长公主十分忠诚了,不需要再作强调。”
百安大长公主在变相告诉整个应天府,空降而来的新任府尹大人背后站着的是她。
显金声音压得很低,话音刚落,前排一位国字脸、粗黑平眉的中年男人隐蔽地半侧头打量显金。
这人,显金见过。
上船第一日在百安大长公主船上,明明是自己耍贱,却率先给乔徽安上个“脾气不太好”的帽子。
好像是安国公?
显金眼风一凛,不由分说地回怼过去。
安国公似乎没想到显金会毫不迟疑地用目光反击,怔愣一瞬后,眸色转深缓缓转过头去。
百安大长公主言罢,象征性下船进城吃了顿饭,拒绝了熊大人邀她泛舟秦淮的浪漫提议,用餐后轻笑言,“秦淮之畔,烟柳弄晴,本宫与熊大人加在一起已近百岁——本宫便不与你同游了吧!”
说得熊令一愣一愣的,后来反应过来,大长公主应该主要是嫌弃自己人老珠黄。
百安大长公主未再耽误,重新返港上船,向北直隶而上。
自应天府出去的文府丞、显金、恒溪和李三顺诸人留在了原地——出去一趟,论功行赏的事,还需再等等。
显金扭头,蹙眉看向一旁,“你为啥没跟着回京?”
一旁赫然站着个高高大大的乔大聪明。
乔徽耸肩:“我娘十周年忌辰,你老师腿脚不便,难道我不要带着宝珠回乡祭拜?”
显金瞬间收回蹙起的眉头,“很该很该。”顺便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孔雀开屏,五彩聘婷。
熊大人先带着一众人回应天府府衙,大堂设座,乔徽与其同坐上首,乔徽以左为尊,熊大人则是地主之谊,先将一旁怂成一团的文府丞放回去抱媳妇,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熊大人看着乔徽叹了一声,“.果然是做侯爷的样子了!以前又刨我家树又扯我家花,机灵得很,三岁看来就知道以后是个大才!”
熊大人笑眯眯的,胖嘟嘟的脸颊肉跟着乔徽黑透了的黑历史愉快颤抖,“呵呵,再长大些就更混,还偷摸从后山捉猴子藏在我院子养,被你爹抓住后就说那猴子是你童养媳,哭爹喊娘地不准放归山野。”
显金:?这个癖好,就有点特殊了。
乔徽深深地闭上眼:您可憋说了。
熊大人乐呵呵,圆圆的肚子也跟着一起乐呵,“封爵的旨意可下了?还领了什么差事?”
乔徽睁眼,“洽商团出行前旨意下了,丹书铁券也发了,还领了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一职。”
熊大人继续乐呵呵,脸上的肉快要堆起来,“早知道你小子这么有出息,我便赖死赖活也要在族里找个丫头说给你。”
像想起什么,又问,“先前听说安国公旧事重提,说家里大姑娘年岁大了,你不喜欢,幺姑娘却长得花容月貌,很是漂亮,托了庄先生的夫人接触你姑母来着,如今走到哪一步了?”显金眨眨眼。
乔徽:您真的憋说了!
“没影儿的事!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佳,如今倭人甫平,勘合贸易尚未运转,我得蒙圣恩又岂能”乔徽立刻上纲上线。
熊大人笑眯眯摆手,“你得了,你搂着小猴儿鬼哭狼嚎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看乔徽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熊大人嘟囔一句,“左右给你爹写信了。”
便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乔徽,感叹地看向显金与恒溪,“听说倭人的诏令御纸特定为宣纸?”
显金点头,“是,暂定水波纹纸张,朝廷另特派一支人手为遣和使时刻约束倭国大政。”
熊大人一声喟叹,“战战和和十几年,终在今朝落帷幕,若倭人不扣永宁侯,李阁老与圣人也不至趁势向心学发难,放之也不至于被殃及池鱼,便也没有宝元出海、大长公主自西北杀回京师平定大局的后话.”
因一只永宁侯引发的血案?
显金笑起来。
熊大人喟叹结束,开始展望,“以后宣纸这条路便是走宽了。”
还有可能以宣纸行钞呢!
恒溪张口想说什么,被显金掐了掐,摇头眯眼示意,恒溪不明所以,但看显金的目光里透露着赤裸裸的不怀好意,便安心地把话吞下了——显金算计的时候,贼让人放心。
几个小的坐在下首,听熊大人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
熊大人可能是咸鱼当惯了,岁数也上去了,一惯都是不太上进的,否则也不会绕来绕去都在知府上打转,如今赶鸭子上架履新应天府府尹——一个非常重要的三品大员位置,属于地方官进京述职,他都得站在数一数二靠前位子的那种。
熊大人自履新以来,压力贼大,奈何应天府的房价是宣城府的几何倍数增长,按例而言应天府主官上任是有房子住的,但不算太大,他家几个小子都大了,夫人又爱花,需要有苗圃和暖棚的宅子,一时间没有合适住所——前几任虽都未照章办事,宅子大得跟个园林似的,但他老熊规规矩矩几十年,总怕晚节不保,九十九步都走了没必要折在最后几步吧?
故而老熊上应天府后,一直都是独居,身边老妻不在,好多话都时刻警醒着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升官发财,可真难。
老熊简直想为自己抹两行泪。
升官升成他这个样子的,从古到今也没几个人了吧?——他本是一条咸鱼,如今翻了身真是累死了,还想死老妻了,呜呜呜。
听老熊絮叨到天黑,恒溪与显金回了驿站,恒溪闲来无事翻看企划书,看完后蹙眉问,“我们好像漏写了很重要的一段。”
显金早上起来没来得及练八段锦,如今准备好架势预备来上一段,随口问,“什么?”
“成本。”恒溪担忧,“我们忘记向朝廷要钱了。”
显金屏住一口气,先打完八段锦,再缓缓将憋气呼出,回拳站定后
显金异常镇定地将企划书翻到最后一页,葱白一样的食指指向最后一行,问,“这是啥?”
恒溪早把那行字看过无数遍,“大长公主的批阅和印章。”
显金点点头,“靠这个。咱们明天去找熊大人,狮子大开口,想要多少要多少。”
月黑风高,满足了倾诉欲的一条老咸鱼熊令正乐滋滋地泡着泡泡浴,暖和绵软的毛巾搭在肩头,嘴里哼着曲儿,却陡然连打好几个喷嚏。
必定是老妻在念他。
熊令美滋滋地想。
么么哒,老伴儿,我也想你呢。
熊令这一觉睡得很好,美好的心情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什么!你要多少!?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