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安大长公主难得失态,目藏晶莹,看显金的眸光温柔婉和——她当真是眼拙心瞎,六年前泾县山中相遇,印象中的小姑娘长手长脚、身量高挑、身形纤细,哪里有半分小时肉嘟嘟、圆乎乎的样子?
侄女出生后,她在京师长住过三年,时值她的头婚丈夫西北镇抚司段钰新丧。
这桩婚事是她自己寻的。
年少跟随舅舅远赴西北,微服出访,见边境子民为鞑子侵扰所困,便暗下决心定要留守西北,平一方战事、保万民平安,太后连续快马加鞭三封家书催她回京相看。
她便索性叫西北镇抚司新进的未婚青年郎站成一排,她蒙上眼睛,手里拿把匕首,随手命中谁人身后的靶心,她就嫁给谁。
西北镇抚司,统共三十八个未婚男子,敢站出来成排的,只有四个。
她飞身甩出匕首,恰好命中千户段钰身后的靶子。
她摘下眼罩,段钰一脸平静地托着掌心里的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向她走来。
“我以为,殿下会射中我的苹果——话本子里都这么写。”段钰对她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晚,她与段钰成了亲,她没准备婚服,只穿着深红色的骑马服和段钰拜了堂。成亲的消息传回京师,太后震怒却终究只是深宫妇人,当权者又是她素来回护宠爱的弟弟。
小她两岁的幼弟徐奉寅,也是文景帝,劝慰太后:“.别管过程,咱们只看最后的结果——姐姐不也成亲了吗?”
宗室便也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
只可惜,这桩亲事持续不过一年半,她撞见段钰手拿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进入了军中一名远近闻名的寡妇帐中,北疆局势稍缓,她签下和离书,起身回京,怀中便多了一个软软糯糯、又香又甜的亲侄女。
泾县枯山之中,这位小小瓜子脸、身上无二两余肉的小姑娘南方口音,说她姓贺,来自宣城府泾县。
而在侄女三岁那年,北云九城被攻陷,她翻身上马重回北疆,便再也未曾见过这个世上血脉与她最近的后辈了。
再次回京,便是白堕之乱发生的两个月以后。
她的幼弟红着眼告诉她:“.逃亡之中,贵妃与翡翡被人冲散,皆身亡。”
她痛彻心扉,既悯幼弟永失所爱与所怜,又恨幼弟无能,固若金汤的京师城竟也能在他手上被冲破,她疼惜了三年的小侄女与她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恰逢其时,庶弟徐奉宪在忙乱灰烬中展现出的包容宽和、审慎内敛,与胞弟惶然颓废的窘迫,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而当她查清高贵妃与翡翡究竟因何而亡时,她对胞弟的失望与怨怼,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查清流民冲击入京一事与庶弟毫无关系后,两相权衡下,她忍痛做出决定——扶持庶弟上位为昭德帝,劝诫胞弟禅让为逍王,交易代价,是胞弟务必好好活着,可以偏安一隅、可以蜗居避世,但请帮她保住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条命罢。
而后,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三名阁老入阁议事的传统改为五人议事,加重内阁话语权,同时在朝中迅速暗中铺开自己的力量,比如如今的户部尚书胡秉直、鸿胪寺少卿罗闻弘、内阁辅臣高士奇等等十余人,都是那时她在朝中埋下的钉子。
如果奉宪安分守成、谨遵承诺,这些钉子便会成长为大树;
如果奉宪翻脸不认人、撕破脸皮,这些钉子便会狠狠撬开她留给他的皇位。
做完所有,她将翡翡宫中的一只翡翠玉兔吊坠带回了北疆。
或许,她与胞弟,此生是来偿还徐家先祖夺取皇位时的杀戮罪孽的,他们无法留下后代,便是最明显的诅咒——她在战场上痛失腹中胎儿后,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翡翡.”百安大长公主眼眸闪烁,语声凝噎:“你不叫贺显金,你叫徐引翡。”
这一个月,她排出的秘卫在青州、泾县、宣城辗转暗中调查,一旦有了引子,事实的真相便可以随着绳索的牵引慢慢浮出水面了——显金确实是她的侄女,孝成仁太后一脉唯一的后代。
显金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道:“我知道。那只翡翠小鼠吊坠的背面,也印刻了.这三个字”
结合乔徽所说,姓徐,逊帝对她有强烈的好奇与回护.不难猜出“贺显金”的真正身世。
引(隐)翡-显金,两个名字相互牵连,但绝不会一猜就中,那么自然,她冠以的贺姓,绝对也不会轻易引发有心之人的猜想。
贺艾娘,是真的,想将她藏在芸芸众生之中啊。
为什么?
为什么贺艾娘要这么做?
是因为被冲散后,贺艾娘流入难民之中,她害怕难以自证清白,再不能为皇家所容?
不,不可能。
百安大长公主在京师逗留的时间不会短,而作为当时力挽狂澜之人,她绝不会因女子贞洁而为难任何人。贺艾娘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藏起来?
显金轻轻抬头:“我我有些记不得小时的事了,唯一的记忆就是跟随我娘去了陈家。”显金微微一顿:“我娘.她是我娘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安大长公主喉头一哽,微微侧眸:“山东、山西两地叛军煽动流民向北逼进京师,京师城被攻破,宗室退至滦平,就在此时,叛军夜袭,你与高贵妃被”
“姐姐——”
百安大长公主后话未说完,她身后的那处黑影驼着弓背,缓缓迈出,打断了百安大长公主的后话:“我来说吧。”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处。
黑影站在光亮之处,缓缓抬起头,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凹陷的两腮。
他许久未站在亮处了。
一时间竟还有些局促。
但翡翡就在他的眼前。
逊帝,不,如今的逍王,饱含热泪,眼中好似要将所有的生命燃尽一般,灼灼地凝视显金:“叛军夜袭,在一百里之外,斥候早已发现叛军的预谋。”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但护送我们一行的陆将军却迟迟不动。”
“我逼问他、威胁他,他全然不为所动,待斥候再来回禀,叛军已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我慌乱不堪,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说,只要给贵妃灌下一碗绝胎药,他立刻组织人马火速防备。”
显金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心如潮水,忽上又忽下。
逍王身影佝偻,继续说:“当时,我的皇后姓陆,陆参将是她的长兄。而我的贵妃,腹中怀胎六月,太医诊脉十有八九是男孩,若出生,便是我的长子,同时也是我当时唯一的儿子。”
显金没说话。
只觉双颊发痒发凉。
显金抬起手摸了把脸。
掌心之中,覆满泪水。
百安大长公主不忍地转过头。
“然后呢?”显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淡然:“你让贵妃喝了那碗打胎药没有?”
光亮之中,十二盏烛台的光亮,事无巨细地照耀着所有的细节。
逍王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再张一次,声音如同从地下十八层炼狱缓慢爬上来的凄然:“我我给她喝了.我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孩子没有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以后我们可以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没有以后了”
“她出了好多血她睁着的眼睛无法闭上.她手在床边四处寻找.”
逍王身影颤抖。
显金轻轻仰起头,自胸腔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感受两行热泪顺流而下,从滚烫逐渐冰凉的温度。
这章写死我了
好多线都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