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_第三十章

我们沿着一条道路往前走,到了河边,桥上空荡荡的,中部被炸断了,只有一长队被遗弃的运货马车和卡车,以及满车的物资。由于连日的大雨,河水暴涨,河里有一些从断桥上掉落的石块,浑浊的河水从桥下流过。我们沿着泥泞的河岸继续前行,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渡河。我记得前面好像有座铁路桥,或许可以从那儿到对岸去。走了一段时间,我们终于看到那座铁路桥了,感谢上帝!

“这桥多美丽啊!”艾莫不禁赞叹。其实那只是一座普通的铁桥,只不过桥身很长,横贯在一道干枯的河床上。

“趁着桥还没有被炸毁,我们赶紧过去吧!”我立即提醒大家。

“人都走光了,谁还会闲来无事来这儿炸桥呢?”皮安尼说。

“好吧,你分析得很对。不过,万一桥上埋有地雷呢?中尉,你先走!”博内罗说。

“你听这个无政府主义者讲的都是什么话,应该叫他自己先走才是。”艾莫反驳说。

“好了,大家都别争了,还是我先走吧!地雷没长眼睛,但我想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爆炸。”我平息了这场争论,准备过桥。

“你看看,你这个无政府主义者真是没脑子。瞧咱们的中尉长官,这才叫英明。”皮安尼对博内罗说。

“我要是这么聪慧,还待在这儿啊?”博内罗也不甘示弱。

“你这话真是经典,中尉。”艾莫说。

“嗯,有道理!”我也站在艾莫这边了,可怜的博内罗。我们现在逼近大桥了,这时天空中又布满了乌云,很快就下起了小雨。

桥面看起来很坚固,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上路堤。

为了以防不测,我先过桥。我仔细查看了铁轨以及枕木,看看有没有拉发线或者埋炸药的痕迹,但是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从枕木的空隙处往下看,只看见浑浊的河水,以及听到湍急的水声。“大家小心一些,一个一个朝前走。”在觉得没什么问题之后,我让他们也跟过来。我继续在前面带路,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就在潮湿的乡野前面,乌迪内就在前面了。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终于走到了河的对岸。此时,回头观望,我发现河流的上游还有一座桥,还有一辆黄泥色的小汽车正在过桥。那座桥很高,车在桥上显得很渺小。但我还是能看到司机、他旁边的人,还有后座上那两个人的头,他们都戴着德军钢盔。不久车子下了桥,但很快又淹没在满是树木和遗弃车辆的道路上。我向还在桥上的同伴挥手,示意他们过来。大家互相帮助,都顺利地过了桥。

“看到刚才那辆车子了吗?”我问艾莫。

“刚才只顾看你了,哪还有什么心思看车。”

“那辆车里坐着一个德国军官,就从那边的一座桥上开过。”

“军官座车?”

“没错。”

“噢,圣母玛利亚。”

其余的人也都跟过来了,大家围在一起,蹲在路堤旁的烂泥边仔细观察。铁轨的那一端是成排的树,还有上游的路和桥以及一条明沟。

“看这情形,我们要被切断了吗,中尉?”

“我也不清楚。我只看到了一辆德国军官座车从那条路上驶过而已。”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中尉?你脑子里有什么奇异的念头?”

“别开这些乱七八糟的玩笑了,博内罗。”我打断了他。

“先喝点酒吧!管他呢,真被切断了,我们干脆在这里喝酒。”皮安尼解下水壶,打开塞子。

“你们快朝那儿看!”艾莫指着大路叫了起来。我们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石桥顶上有德国兵的钢盔在晃动。那些钢盔渐渐前移,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控制了一样。直到钢盔们都下了桥,我们才看清,原来是自行车部队。他们的钢盔压得很低,遮住了前额和脸庞,但我依然可以看到最前面那两个人红润的脸庞,他们的帽盔和灰色制服被雨水淋湿,卡宾枪被扣在自行车的车架上,手榴弹弹柄向下,倒挂在束身皮带上。他们完全忽视了打在身上的冰凉雨水,只是张望着前面和两边,从容骑车前行。起先是两人一排,接着四人一排。然后又是两人一排,大约有十二个人,后面还跟着十二个人,最后是单独一人。水流湍急,他们都不讲话,只是前进——不过即使他们讲话我们也听不到,约莫过了一小会儿,他们就消失在广阔的道路上了。

“圣母玛利亚!”艾莫又一次惊呼。

不是奥国佬,是德国兵。”皮安尼说。

“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他们?炸毁桥梁或者设置机关枪都可以,为什么不试一试?”我问。

“你说的都对,中尉。”博内罗说。

我很气愤:“这战争真令人感到可笑。把小桥炸毁了,却保留了大路上的桥。敌人来了,他们却连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

“都让你说着了,中尉。”博内罗说。

我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反正没我什么事,我只是负责把三部救护车送到波达诺涅。现在,也许我连乌迪内斯都到不了。镇静,不要被人家俘虏。

我从皮安尼那儿要来了酒喝,动身还早,于是我问他们要不要吃些东西。

“我们还是别待在这儿了。”博内罗说。

“好吧。”

“靠这边走,别让人看见。”

“要是敌人从这座桥过来呢?他们岂不是要看到我们。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到上面去。”

我们沿着铁路轨道继续行进。两边湿漉漉的平原伸展出来,平原的前面就是乌迪内的那座小山了。山上有座城堡,下面是居民的屋顶,一家挨着一家。我看到田野上一排排的桑树,还有钟楼和钟塔。前面有个地方的路轨被拆掉了,就连枕木都给挖光了,被丢弃在路堤下面。

“快趴下。”艾莫说。我们立即扑倒,藏在路堤边。我看见一队自行车经过。

“别管他们。”艾莫说。

“上边太危险了,他们会把我们打死的,中尉。”博内罗说。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不过要是被他们撞见,我们可就惨了。”我说。

“那我宁愿走在看不见的地方。”博内罗说。

“就从轨道走吧。”

“我们能不能逃出去?”艾莫问。

“放心吧,我们会没事的,敌军并不多,趁天黑我们偷偷溜过去。”

我们继续沿铁轨前行。博内罗走在路堤的烂泥里,弄得筋疲力尽,后来就爬上来和我们一起走。铁道的南边和公路岔开了,我们看不到公路上的情景了。不久,前方传来枪声。我朝前看,看到了一条运河,上面有条短桥,可惜被炸毁了,我们只得沿着残留的桥墩小心地爬了过去。

过了运河,我们又走上了铁轨,可以望见前面还有一条铁路线。铁轨越过低洼的田野,一直通向城里。往南看,有一条小岔路横贯在田野里,两边是茂密的树木,北边是我们看过的行驶过自行车的公路。我带领大家往南走,因为这样可以抄近路。绕过城,越过乡野,朝坎波福米奥方向走,走上通往塔利亚门托河的大路。我们之所以选择这样一条路线,是因为可以避开大部队。我对这边的路况很熟悉,周围基本上都是一些小路。

我们从支路绕到城南,爬下了路堤。这时有一支枪朝我们射击,子弹打在堤壁上。

“快退回去。”我大喊,顺势爬上了路堤,但脚还在泥里打滑。司机们已经在我前头了,我得抓紧爬上路堤了。艾莫正在跨越铁轨,这时茂密的矮树林里又打出两枪,艾莫惊了一下,不小心被绊住了,身子一晃,脸孔朝下跌下去了。他颈部中了一枪,子弹从他的右眼下穿出。我们赶紧把他翻转过来,头朝上,拖到另一侧的路堤上。我们三人蹲在他身边,皮安尼抱住他的头,我设法堵住他身上的弹孔,可是已经晚了,他死了。皮安尼放下他的头,拿块儿急救纱布把他的脸擦干净,默默为他哀悼。他骂那帮浑蛋。我说那不可能是德军。

“意大利人!”皮安尼把这个名词当做了一种表性形容词。博内罗一声不吭地坐在艾莫身边,但并不去看他。他把滚落到路堤下的军帽捡来遮住艾莫的脸。

他拿出自己的军用水壶来。把酒递给博内罗,博内罗转身对我说轨道上也不安全。我说并非如此,他们开枪是因为我们要从田野穿过。博内罗还是不相信,艾莫的死令他很痛苦。我说开枪的是意大利人,他们现在比德军更可恶,已经失去了理智。皮安尼问我们该怎么办,我建议先找个地方躲躲,越靠近乌迪内越好,天黑再想办法。

“我们先走吧!”博内罗说。我回头望了一眼艾莫,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喜欢的一个了。此刻他安静地躺在泥土里,军帽掩面,两条胳膊紧贴身边,双腿裹满绑腿布,和满是污泥的靴子连在一起。他走了,永远地走了。我不知道将如何面对他的家属,只好握紧口袋中他的证件,等方便的时候再通知他的家人吧。

田野前面有幢农舍,农舍周围都是树,旁

边还搭有一些农家小建筑物,二楼有个用柱子支着的阳台。

“大家分开走,我带路。”我朝田野的小路走去。

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在我们穿越田野时放黑枪,因为农舍附近有茂盛的树林。或者他们会从农舍里面开枪射击我们,毕竟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我朝农舍走去,清晰地看到二楼的阳台和仓房连在一起,柱子间还有一些干草。院子里有一部空的双轮大车,车杠高高抬起。我走进院子,发现这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小院。在阳台下,我停了下来,看到屋门开着,我径直走进去,博内罗和皮安尼也跟我进去了。屋里光线很不好,太暗了。我又绕到后面,那里是厨房,厨房里有个无盖的炉子,里面还有残留的炉灰。炉灰上面吊着几只空的锅,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吃的东西。

我建议到仓库里躲躲,让皮安尼去找些吃的来。皮安尼答应了,我决定查看一下仓库。

我仔细查看了每个地方,觉得没什么危险,才让他们上来。

“那儿有梯子,你赶紧上来。”不过我立即意识到我该帮他拿东西,刚才躺在干草上,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们从梯子爬上草堆,皮安尼用刀子开酒瓶。

“一定是好酒。”他说。

我问博内罗去哪儿了。皮安尼望望我,然后说他去当俘虏了。

“他担心我们都会送命。”皮安尼说。

我一声不吭。

“我们对这场战争根本就缺乏自信,中尉。”

“他去哪儿了?”我问。

“我也不清楚,他是偷偷溜走的。”

皮安尼切好了香肠,我们坐在干草上,边吃边喝。我决定两个人分别把守仓库里的两个窗户。

那个奇异的夜晚,我们都喝了酒。不知道前面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死亡,还是继续奔跑,直到胜利?整个国家都在撤退,我知道自己扭转不了局面,但艾莫的死给我们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大了,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

我们走在路边,军队和车辆簇拥在路上。皮安尼走得烦了,问我怎么样了。

“别担心,我们继续这样走。”我说。

“博内罗真傻,我们该怎么处理他呢,中尉?”

“我也不知道。”

“战争如果不停,他的家人就麻烦了。”

“战争会停止的,我们现在不是正在回家吗?”

“是的。我们走快些,中尉。”皮安尼说。

“谁是中尉?把军官打倒。”身边一个士兵叫嚣着。

皮安尼挨近我,说这些士兵已经枪毙了一名军官。我们加快了脚步,走在了部队的前头。

“我不会打博内罗的报告的,不然会连累他的家人。”我说。

“战争真要是结束了就好了。”皮安尼说。

“但愿如此。”

“我们能够回家也很好。要是战争不结束,我们是回不了的。”

不时有士兵用意大利语大声喊着口号,内容要么是说“和平万岁”,要么就是想回家去。

“他们连步枪都丢掉了,就只在那里喊口号。”皮安尼说。

“为什么要把枪丢掉?”

“他们认为这样就不用再打仗了。”

不过仍有一些士兵身上挂着步枪。我们继续在雨中摸黑行走。有个军官不时喝问着士兵。皮安尼催促我赶快走。我们经过一个车辆间,里面遗弃了一大批车辆,包括两部英国救护车。

“车子我认得,是从哥里察来的。”皮安尼说。

“没想到他们开了这么远。”

“他们出发较早。”

“司机呢?”我问。

“也许就在前面。”

“德军停在了乌迪内,不知道为什么不追上来。”

“战争真叫人捉摸不透。”皮安尼说。

“也许他们得等待运输供应吧。你结婚没,路易吉?”

“结婚了,这个你是知道的。”

“这就是你不当俘虏的原因吧。”

“不全是因为这个。你结婚了吗,中尉?”

“没有。”我说。

“博内罗也还没有结婚。”

“结没结婚并不能决定他的行为。”我说,“不过因为挂念着妻子,他的行为多少会受到影响吧。”

“你说得对,中尉。”

“你的脚好些没?”

“还是很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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