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余音

大兰山寨下设五营五司。王翊掌五营军务及四明山各地讼狱,而王江则负责五司庶务。

所谓五营,即是中左右前后五个战兵营,中营由经略王翊署武将直领;前营指挥黄中道,即是数月前烹杀严我公使之人;后营指挥毛明山,乃王翊旧将;左右二营则由嵊县人刘翼明统领,这据说也是现下四明山战斗力最强的两个营头。

五营之中,中营驻扎大兰山老营,其他四营则分驻要地。

而五司则是指税赋、屯田、营造、库务、徭役五司,专司后勤庶务,以养官吏将士。孙钰所任职的粮库便是库务司的下属部门。

粮库平日里负责监管屯粮、菜蔬、酒水、醋酱等物。比起库务司的另外一个大部门银库而言,这里的贪腐更多来自于损耗——鼠患、虫患、潮湿、过期、腐坏变质、储存不当等等等等,无一例外的成为了损耗的理由,而这里有多少是真正的损耗,恐怕粮库的人自己也不甚清楚。

几个月前,孙钰来到大兰山后就以举人的身份被直接任命为粮库仓大使。从他到任起,根据其在朱大典及尹灿军中处理庶务的经验,以着极快的速度重新整理粮库屯务,并对其下属加强监督管理,从而最大限度的降低不必要的损耗。而这也为他赢来了一个人尽皆知的诨号,孙黑脸。

只是不知是谁竟有这等才具,这诨号起得想来倒也算得上是一语双关了。

今天的除授很快就结束了,在众人的艳羡和嫉恨的目光下,孙钰赶忙回到粮库交接账册、盘点库存去了。而这时,王翊也得到了昨日陈文在孙家开讲朱元璋奋斗史的报告。

“他真的敢直呼高皇帝名讳?”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王翊拍案而起。“这个无君无父的狂徒!”

“经略息怒。”说着,胡二已是跪倒在地。

虽然收过陈文的银钱,但是胡二很清楚他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昨日陈文开讲之时,他正好赶去孙家,整听了个满耳。而那小村子本身就在大兰山脚下,那里有个风吹草动山上都会很快知道。

陈文用词不当之事本身可大可小,可若是王经略或者王副宪先从别人而不是自己口中得到了消息,这样很可能会惹得上官不满,若是因此失了上官的宠信,这对自己而言,后果可能会是极坏的。

所以,这里就只有先对不住那陈先生了,虽然他的故事讲得极好。

可是,刚刚还愤怒不已的王翊,却没有继续说话。神色变幻几次后,只见他轻轻坐下,摇着头自嘲的笑了笑,随即淡淡的说了句:“年少轻狂。”便不再理会此事。

胡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在他的印象里,王翊一向是嫉恶如仇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只是他并不清楚,此刻在王翊的心中,却已经打算要好好敲打一下陈文了,只不过并不是现在而已。

………………

此时的陈文,自然不知道山上的事情。他虽然一如既往的睡到日上三竿,但是却早在昨天就已经在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了。

自从上山前的那几日,被那个王游击迫之甚急,陈文就开始考虑要不要在大兰山招揽些人手,以便一同南下的问题了。

在17世纪创业,什么最为重要?答案很简单——人才和信息。

信息陈文有,至少在他这只小蝴蝶能扇出的空气顺利转化成龙卷风之前,信息并不成问题。而人才,则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作为一个现代人,陈文对于自己文不能治政、武不能杀贼的客观现实很是有自知之明。

有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既然是做事业,那么就势必需要组建团队,组建team,这个道理陈文还是明白的。

因为这样做,一方面,他在一个多月后前往福建的路途可以更为顺利,不至于再像先前那样被那种十来个人的犯罪团伙凌迫;另一方面,则是这样子他在郑成功军中也更好做事,手中有自己人不容易被人蒙蔽和架空。

陈文相信,等他带着挑选好的人选到达福建,这些浙江人在那个充斥着福建本土人士的郑氏集团中必然会团结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微型派系。这对他日后独领一军,也可以算是完成了最初的人才积累。

他很清楚,无论是17世纪还是21世纪,都无法将每个人的才能全部发挥到极致。所谓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只不过是古代文人的夸张之辞而已,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况且他也并没有想过要收藏一群卧龙凤雏、五虎上将之类的人物,且不说明末是否有这样的人才,就算是有他也不曾打过主意,因为他所依靠的将是制度的胜利,而不是个人能力的胜利。

经过两天的相处,陈文对这个冰块儿脸司库产生了一定的好感,尤其是昨天听那个分明喝大了的吴登科在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些只言片语,更让他产生了延揽孙钰的想法。

只是,且不说是否能够延揽成功,就算成功了,孙家那一家三口皆是徒手不能缚鸡之人,完全不能在前期胜任保镖的职能。既然如此,陈文也只好再寻下手对象,而这些人则须得是那等在武力值上要优于常人的存在。

想要发展下线,就要先去认识人,这是销售行业的不变法则。本来陈文还在犯愁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结识更多的潜在客户,可是经过了昨天的演讲,却给了他一条新的启示。

成功的战术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只有两个基本点:其一,面对对手,以长击短;其二,面对自身,扬长避短。

在现代,他很喜欢去逛历史论坛、看历史小说,而从这之中也知晓了很多历史故事。这些杂学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没有网络、没有公共图书馆的古代,却是少有人能够触及的。

那么,自己为什么不把这样的优势发挥出来呢?

于是乎,陈文就爆发了打着宣传夷夏之防的名义,通过讲古来传播民族主义思想,从而发展下线的念头。尤其是他所需要的是那种对于和满清拼杀到底有着执念的同类,是和他自己一样的同志之人。

只不过,陈文并不觉得他自己是希特勒那样天生的演讲家,想要给人讲古,并且能够引人入胜,就须得写稿子以便研究措辞,这是他当年做培训时所积累的经验之谈。而写稿子就需要大量的笔墨纸砚。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陈文通过客串教书先生和在孙家的这两日,才知道现下虽然造纸术完成实用化已经过去一千六百多年了,可是纸张这种一次性消耗品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依旧是过于昂贵,就连孙钰这样的小官吏平日练字也多是蘸水写在木板上。

不过,陈文并不知道孙钰本身只是个特例罢了,古代官吏那恐怖的灰色收入支撑家中读书人平日的纸张消耗简直不要太轻松。

思虑及此,陈文自觉得他怎么着也算是做客,不好给人家造成额外的负担的了。于是,他便约了吴登科今天一同到镇子上买些笔墨纸砚什么的。

只是待陈文去从包裹里取银两时,才发现先前陆老郎中嘱咐喝药那档子事儿,已经被自己丢到了爪哇岛去了。

不过回想一下这两天的饭食,陈文立刻就心安了。不是说盐能消毒吗,估计感冒病菌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了。现在的他只觉得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还没用蓝天六必治呢。

敲开了吴登科家的大门,只见吴登科依旧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对于陈文的到来他很是诧异,在陈文提醒下他才想起来昨天流水席上的事。

于是,吴登科穿好衣服,将准备拿去出售的皮子捆好,手中的竹枪一挑,便带着陈文前往几里外的镇子。

或许是运动开了,血液中的酒精被冲散,吴登科也善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询问陈文的官职。

陈文自觉得在说瞎话一事上,古人怎么也比不上现代人,于是昨天晚上散席后就找孙钰对了下口供,只是不知道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孙钰记住了多少。

“在下并非王经略的下属,只是来大兰山公干的,过段时间就走。”

“哦。”看上去吴登科似乎还有些遗憾。“到时您准备去哪?”

这厮想跟我一起走吗?陈文自问还没有那么大魅力,仅仅相处一天就可以让他人冒着客死异乡的风险追随自己。

“福建。”

“哦。”吴登科想了想,又问道:“您在那官居几品?”

哎,又是一个问题宝宝,只不过这吴宝宝比先前的王宝宝水平也差得太多了。

“不入流的,否则也不能叫我来干这跑腿的勾当,你说是也不是?”

“竟然是这样啊。”得到这个回答后,吴登科似乎变得有些激动。“某觉得以您的才干不应该如此。”

这么会说话啊,陈文不由得对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刮目相看,不过应该还有后话吧。

“吴兄弟过誉了,个人有个人的机缘。”

“陈兄说的有道理,只不过某觉得有些事不只是机缘那么简单。”

看来是真有后话啊。

陈文顺着他的话茬问道:“此话怎讲?”

“陈兄您是知道的,孙举人那等才华,我们兄弟都是亲眼见识的。可是山上的那群宁波人、绍兴人却只给了个这打杂的小官,分明就是欺负我等是外乡人嘛。”

接着,吴登科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心中对于孙钰和他的那帮兄弟在这大兰山受到的不平等对待一口气吐了个痛快,只听得陈文个无话可说。

终究是乡情啊。

陈文记得他刚毕业时第一个工作,老总是上面指派来的山东人,公司里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本地帮和山东帮两拨人。而且他还听说总公司有规定,禁止本地人在当地做老总,升到一定职位就会被调到外地,大概就是为了防止其成为地头蛇后侵犯总公司的利益吧。

陈文知道,现代很多公司都有类似的规定或者潜规则,而且这也并不是到了现代才出现的,中国古代异地为官的制度其实也是出于这等考虑。

可是,这样的规则却并不适用于眼下的时局。

,残明已是危如累卵。从曾经的大一统王朝到现下的割据政权,明廷本身已经无力甚至无意去控制地方实权派做大了。相较之下,一个愿意效忠明廷的地方派别的存在,总比一个由于朝廷的掺沙子行为而离心离德的地方集团对于明廷更加有利。

四明山地区本身就处于绍兴、宁波和台州的交界处。这大兰山更是在四明山北部,紧邻宁绍两府。而山寨的两个主事之人也都是宁绍人士,更加可以利用乡情来招揽人才,扩大势力。是故其麾下宁波、绍兴人居多更是在正常不过了。

在陈文看来,虽然孙钰、吴登科这一群金华人并非是掺沙子来的,可是他们的出现已经对本地集团造成了威胁,所以他们受到些排挤,也是很正常的事。

虽然吴登科此刻负能量爆表,但是陈文依旧很有涵养的听了下去。然而,在吴登科那些翻来覆去的怨气之中却有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某的高祖父和吴大帅乃是同族兄弟,戚少保当年教授的兵器武艺某哪一样不精通,若论勇武,某杀过的鞑子比他们宰过的鸡都多,凭什么那帮子假娘们儿踩在老子头上。”

是啊,金华民风彪悍,向来是出好兵的地方。当年戚继光那支碾压倭寇、横扫蒙古的戚家军不就是出自金华府的义乌、东阳二县吗?

只不过,陈文对于眼前的这个吴登科兴趣却并不大。

其一,陈文的招揽目标第一个便是孙钰,孙钰本身已经是金华人了,若是再招揽这个有一群同乡手下的吴登科,自己就要冒着被人架空的风险了。

其二,吴登科虽然自称武勇过人,不过自己根本就没见过。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时候看到的都不一定做得数,更别说听来的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两天接触下来,吴登科这人给陈文的感觉并不好。虽说这人豪爽、义气、不拘小节,但是其人文盲、贪杯就不说了,心理年龄不成熟,还大嘴巴。自己在郑成功军中作为一个外乡人势必要谨小慎微,这样的手下太容易坑爹了。

一介文盲,真好意思叫登科这名字。

不过自己眼下也没什么熟人,权当是认识其他人的媒介吧,反正这家伙为人四海,认识的人多。

走了好一会,陈文和吴登科终于到了镇子上。

这镇子显然要比陈文暂住的村子人烟稠密得太多,不过和他当年旅游的江南小镇有所不同,这里还没有被游客淹没。虽然现下由于大兰山军纪严明,宁绍清军占领区的那些被逼的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向这里聚集,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些畸形的繁荣,但是和陈文所预期的还是有一定差距。

吴登科把陈文领到了镇上唯一出售文房四宝的字画店,然后就自顾自的前往先前收过他猎的皮子的店铺卖皮子去了。

表明了来意,陈文选了一套和上次托胡二买的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可是等掌柜要价时却比先前的多了一两。

这让陈文很是无语,合着是宰生客啊。

随后,陈文对这套物事开始挑三拣四起来,最后仿佛是无意间的说了句。“上次胡二哥帮我买的可比这便宜。”

闻言,掌柜的先是一惊,随后低声问道:“您说的胡二哥是?”

“大兰山老营经略府王经略跟前伺候的胡二啊,这你都不知道?怎么在这地头混的。”

“您认识胡二老爷啊,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掌柜的立刻恭敬了起来。

“也不是很熟,前些日子在老营养病时托他买了点东西而已。”

能在老营里养病的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奢遮人物。

听到这话,那掌柜的更是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也不和陈文将价钱了,直接往下压了五钱银子。还一个劲的表示东家不在,自己一个打工仔也就这么大权限云云,还请陈文这位“大官人”一定要见谅。

这都是陈文那时代销售人员们用烂了的招数,大家心照不宣罢了。不过陈文也没打算再往下划,毕竟这附近就这一家,以后可能还要来,只是又多买了些纸张,便在那掌柜的依依惜别的目光里离开了字画店,前去先前刚才和吴登科约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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