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晾着沈心钰刚刚洗过的白天穿的那一套衣服,空气中飘散着碧浪洗衣粉的清香。
回到屋里,沈心钰麻利地打开电扇,又从冰箱中取出水果,将果盘摆在方明昊面前,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沙发另一端坐下。
“谢谢!”方明昊客气地坐下。
“我可以冒昧的问你一个问题吗?”沈心钰见他搓着双手,始终目不斜视的盯着一处就轻声的问。
“问吧。”方明昊抬头看她一眼,立刻看向别处。
“那我就问了,您放心,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如果言语不当之处,希望你别介意。”
“……”方明昊默默的点点头。
“你那么喜欢楠楠,是因为叔侄之情,还是同病相怜?”
“……”方明昊闻言瞬间错愕的抬头看着沈心钰。在他惊诧不已的目光中,女孩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平静清澈的透着纯粹的关切。
方明昊的心在隐隐作痛,在为之震撼:这些年,第一次有人感知到他内心世界那个无人触及的角落;第一次有人一语中的的剖析出他自己今天才意识到的情愫。而这个人不是他的父母亲人,不是曾经与他相处三年多的有过法律上称之为夫妻的人,而是一个不过四面之缘的女孩。她的声音温婉动听,她的眼神中满是关切和善意。那声音,那眼神似乎有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能瞬间拆卸下你内心深处厚厚的坚实的铠甲。在静静的对视中,方明昊转过脸,轻轻的点点头。
“您可以,或者说您愿意跟我说说您的故事吗?”沈心钰试探着问。
方明昊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双眼盯着并拢的膝盖。他忽然觉得,27岁的自己像个渴望得到老师温暖关怀的,又生怕老师知道自己的不堪而轻视自己的孩子,纠结的坐在老师面前。
“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方明昊保持着姿势,轻轻的点点头,沈心钰的语气又轻又缓似鹅毛拂过手背一样轻柔。
“你知道我是八岁上的三年级吧?”
“知道。”
“那年春天,学校在每个班级窗前空地上用红砖围了个小花池。校长说每个班负责经管自己班的花池。我不知道学校从哪弄的花苗,比各家园子的花苗都高。那天。我们班是我们组值日,值完日,我们四个女生后走的,她们三个说班级剩的花苗不栽土里就会死,不如分了回家栽园子里。那花苗我们当地叫它季季草,学名应该是叫凤仙吧,它开花的时能染红指甲。她们分到我这就没了,我说那我就不要了。她们非带着我去五年级花池前,她们说那池子里的季季草栽的太密了,少栽几棵正好。她们就隔一棵拔一棵的拔出三棵给我。我乐颠颠的捧回家栽在园子里。妈妈问我,我就如实相告。妈妈告诉我不能随便拿学校的东西,这种花她也种了,只是刚出土,长的还不高。第二天,我正在吃早饭,我堂哥是五年级的班长,他领着一名男同学到我家园子把那三棵花挖走了,还跟我妈说校长都知道了,老师等着我去写检讨呢。我吓坏了,当时就吓哭了,我妈妈好一通劝慰,妈妈还亲自送人找到学校门口,要知道那时候,我们上学家长轻易不接送的。就这样,我才敢壮着胆子进了学校大门。到学校以后,我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我说是她们仨个给我的,她们矢口否认。我被同学们嘲笑是小偷。老师认为我是因为太小,一时糊涂干的。放学后,我两个哥哥知道了,就领着我找到她们要动手,因为举报我的就是她们仨个。海威哥说她们肯定是故意坏我,必须收拾她们,杀一儆百,省的以后其他同学效仿他们欺负我。她们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就被我俩个哥哥吓哭了。我看她们可怜就心软了,就跟俩个哥哥说让她们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了她们。”
在沈心钰轻声平缓的陈述中,方明昊绷的紧紧的身体和神经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但是可能是出于本能的羞怯,他还是不敢看着她。
“上初二的时候,周五放学回家,我在学校门口等一位跟我要好的像知心姐姐一样的同学。等到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她才出来。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久。她说是王凤玲在宿舍丢了钱,她们帮着找,所以出来晚了。我随口说了一句:谁偷钱还能送回来吗?肯定找不回来了。然后我们就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了。”沈心钰说到这儿挺了下来。
方明昊见她停下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在女孩儿微笑颔首的同时他又把脸转了过来继续看着自己的双手。
沈心钰继续道:“结果,周一上学,周二班主任,也是我们英语老师,就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口咬定钱是我偷的。我据理力争的说我连宿舍都没去,宿舍同学丢的钱跟我无关。班主任老师质问我凭什么说偷了的钱不会送回去,我怎么断定这钱找不回来的?他还恐吓我如果他问我我不说,就找派出所警察来跟我说。我当时很害怕,很愤怒,我继续据理力争的问老师,如果是他偷钱会送回去吗?但是我毕竟比同班同学都小好几岁,直到最后他把我逼得又气又怕的放声大哭,他怕影响不好才让我回班级。从那以后他讲课人找就用纸团堵耳朵,他留的作业我就一个字都不写。期末考试我英语只考了47分,我海威哥问明情况就给我补了一个寒假的课。开学之后,我爸爸去找班主任老师谈了我的情况,我爸爸平时对谁都很温和,那天他态度很强硬的警告了他。他当天下午,趁办公室就他自己的时候,把我又叫到办公室,很认真的说不该冤枉我,夸我如何聪明过人。而且从那以后,我那位知心姐姐一样的同学就彻底远离了我。上高三的时候,那个同学跟我道歉的时侯,我虽然很难过,但是还是原谅了她。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威哥分析出是她在老师面前诬陷了,所以在开学前就找到她,让她不许再接触我,更不允许他欺负我,逼着她保证不让我知道这件事。”
“当年我以为是我很善良,或者是年龄太小,不懂得人情事故,所以很容易就原谅别人。大学的时候,我研读教育心理学才明白:因为我是被“爱”大的孩子。爷爷宠我,爸爸妈妈爱我,两位哥哥呵护着我。而且在我每一次被欺负,甚至要被伤害的时候,他们都是站出来关爱我,维护我,保护着我心灵中的那一片净土。是他们的爱滋润着我,我才能身心健康的成长,才能那么宽容别人,才能提前完成学业。所以大学的时候我就发了一愿:将来,从我站在一方讲台上那天开始,我就要用我的爱去滋润孩子们的心田,始之不渝。”
在沈心钰娓婉动听的讲述中,方明昊不再搓动双手。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判断的吗?”沈心钰微笑着看着方明昊。
方明昊看她一眼,点点头又低头盯着双手。
“今天早晨,你来的时候没陪楠楠下车。你不是个腿脚懒的人,而且你还带着墨镜,当时的阳光并不刺眼,那眼镜是纪纬那天戴的。眼镜是心灵的窗口,我就在猜想,你是不是想掩饰内心的什么?一路上我感觉你都在强颜欢笑,因为你的笑容太勉强,那笑容不达心底。”
方明浩很震惊的看向对面的女孩。只见她樱唇轻启继续道:“在凉亭,你背对着我们看着莲花池发呆,我感觉你好像在沉思中叹息。”
“……”
“在杨家饭馆,你自嘲自己初中没毕业的时候,你的眼神流露出了心酸和心痛。”
“……”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琢磨你16岁就已经为了挣钱而无所畏惧。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一:你比较贪玩,不爱读书,不读书了,只能出去打工。但是我觉得的性格非常沉稳,也很理性,你应该是个很自律,很有品格的人,不可能顽劣不堪,也不可能不爱读书。而且在饭店的时候,我问完你,你笑得太勉强,说明你也许是逼不得已放弃求学的。那就应该是第二种可能,你很需要钱,但这钱未必是挣给自己的,一个人是没必要为了养活自己去拼命的。”
方明昊诧异地盯着沈心钰,他很震惊:一个20岁的女孩能看透这么多吗?
“您是不是认为以我的年龄不可能看的这么透?”沈心钰一脸淡定的看着方明昊,方明昊机械的点点头。
“您先别急,我看到的不止这些,但是您不要误会,我没有一丝半点的恶意揣测。”沈心钰生怕方明昊心里抵触,诚恳的表明态度。
“我把帽子给你,你很意外;我递给你一瓶水,你看完水再看向我的时候,眼底有一种明显的伤感;我让楠楠给你毛巾,你很感动,如果是一个生活在温暖与关爱中的人,是不会对这么一点点的小事有这么明显的反应,我说的对吗?”
“……”方明昊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心细,他再一次认真的点点头。
“在莲花湖那,我下船的时候,你扶了我一把,你手上的茧很硬,说明你干了很多出力的活。我觉得即使出苦力的工资再低,一个坚持不间断工作的人,自己不应该没钱花。而你在北京没钱花,完全可以跟家人求援,但是你没有。那就说明要么是你平时承负的太多,什么事都自己扛;要么是家人对你的关爱少之又少,你很少得到家人的援助,你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是前者,我只能说你太要强了,我声明一点:我不是说要强不好。”
方明昊的心跳在不断的加快,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心钰。
“如果是后者,我就可以确定你对楠楠是同病相怜。”
“……”
“那天纪纬说的话,我在车上都听到了。你为了背叛你的未婚妻,都可以背黑锅,可想而知你对家人如何!也许就像你对文凭和学历看似无所谓,其实很在乎是一样的,你是不是看似不在乎?其实很在乎你的家人,很渴望得到他们的关心和安慰。”沈心钰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她用语气尽可能的照顾方明昊的感受,必竟这是在讨论他的内心,他的隐私。
看他除了震惊,没有任何反应,沈心钰继续道:“你走在前边的时候,我看见你左腿小腿上有一条一搾长的伤疤,你应该不是那种打仗斗殴的人,那很可能就是意外伤。其实对于人来讲,外在的、肉体上的伤都好愈合。心理上的伤,摸不着,看不到,却比外伤更伤更痛,而且会痛的更久更深。我所以冒昧的跟您说这些是担心你不解开心结,你的心会很苦很累,会对消极麻木的对待未来和人生,可能会永远体会不到直达心底的快乐,从而很难获得真正的幸福。在我看来,您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好人,我不希望,也不忍心看着您一直这样下去。”
方明昊的眼神从震惊到感动到感激不已。这些年的苦和累瞬间一齐涌上心头;这些天,家人的指责和谩骂,就连自己早出晚归的躲出来都被罗织成罪名的心酸瞬间不可控的涌起。人有的时候很怪,无论你有多难,没人理解没人同情的时候,你人能咬紧牙关挺住。而真正到了有人懂你的时候,无论平时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反而瞬间溃不成军。此时此刻的方明昊正是如此,他想说话如鲠在喉,他的心在痛,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他不能再坐下去,一个27岁的大男人不能在小女孩儿面前落泪,尽管这个女孩儿能理性睿智的洞察微毫。他突然起身,迈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