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岚与苏云在前面走,魏春岚的丫鬟冬菊还有花梨则跟在她们后头。她们穿过了花团锦簇草木茂盛的院落,越过一条九曲的白石板桥,又走过藤萝掩映的羊肠小径,来到一道红色围墙边上,围墙的最右边有一道角门,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制的枕头锁。冬菊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那把锁,领着她们走入一座僻静冷清的庭院。苏云发觉这里树木光秃枯败,地上杂草丛生,和之前看到的富丽堂皇落差甚大,竟徒生荒凉之感。她心里难过痛惜,但是脸上却若无其事地和魏春岚谈笑风生。
魏春岚指着前面一间年久失修,连瓦片都残缺不全的破旧木屋前,对着苏云说道:“苏姑娘,我们到了。那婆子就在里面。”她扫视了周围一眼,并不见其他人,嘴里嘟哝道:“那守门的小厮去哪里了?叫他好生看管这婆子的,怎么又偷懒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苏云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些诧异。魏春岚连忙干咳两声,解释道:“哦,这个婆子神经有些不正常,因此平日派了个小厮看管她,不让她到处乱跑免得生事。要不是念在她服侍了娘亲多年的份上,我们早把她赶出府去了。”
苏云感到胃里翻腾气血上涌,面上却是微笑着:“魏夫人真是宅心仁厚啊!”
魏春岚转身吩咐冬菊,悄悄使了个眼色:“你先去进去通报一声。关照那个婆子小心说话,可别得罪了客人。”
冬菊嗯了一声,向屋子走去。苏云转过身来,乘着魏春岚不备,一只眼睛朝着花梨眨了眨。
花梨会心一笑:憋到现在,总算轮到我上场了!她衣袖轻轻一抖,手中滑出一条小花蛇来,轻轻地落到了地上的杂草落叶堆里。
魏春岚正盯着那屋子张望,却突然脚下吃痛,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黑红花纹的小蛇缠在了自己的脚上。她触电般地跳起来,失声尖叫:“救命!”她还没有叫几声,便觉得眼前发黑,脚下一软,摔倒了地上不省人事。
冬菊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见魏春岚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身旁的苏云与花梨花容失色地抱成一团。
“小姐!”冬菊惊慌地奔了过去,却见魏春岚脚边蹿出一团黑黑红红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蛇!她从小最怕蛇了,顿时感到背脊发凉,本想要退后的,此时竟然害怕地动弹不得了,闭着眼睛撕心裂肺地张口正想要尖叫。花梨从背后对着她的脖子重重击了一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昏了过去。
花梨将花蛇迅速抓在手中,她俯身下去,从魏春岚的脚踝上拔下一根细小的银针,插回到了自己右手上的银手镯上一个开启的翻盖中,随后将翻盖合上。那手镯其实是一个微型射针器,里面放着涂抹迷药的麻针,中针之人不出片刻就会晕倒。手镯做工相当精致,从外面丝毫看不出破绽。
花梨将花蛇的嘴掰开,将蛇牙按在魏春岚脚踝处的针孔处,印上了咬痕,巧妙地遮住了原先的针孔。她宠溺地亲了亲小蛇的脑袋,将它塞回了衬裙里的暗兜中,而后对着苏云粲然一笑:“这样就算郎中来了,也以为她是中了蛇毒才昏了过去呢!其实呢,我家的环儿根本就没毒。”环儿是她给花蛇起的昵称。
苏云对着她挑眉一笑:“是呀,你没有让小翠咬她,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小翠便是花梨养的竹叶青,带有剧毒。苏云朝周围张望了一圈,幸好这院落偏僻并没有人听到叫声赶过来。
花梨对着苏云说道:“小姐,你快些进去找郑姑娘,我在外面帮你守着,若是那守门的小厮来了,我会替你拦着!”
“这儿就靠你了!万一情况不妙千万别一个人硬抗,知会我一声就好。”苏云匆匆走向木屋。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门后的那人是她思念多年的二姐,可是如今就要见面了,她却忐忑起来。曾经风华绝代的二姐如今的模样,怕是要让人见了心碎了吧?
苏云深深纳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房门,许久,里面没人答应。她又用力敲了敲,门却兹啦一声自己开了,原来并未上锁。她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不过看得出陈设虽然简陋,却打扫得相当干净。
一个两鬓斑白的女子背对着她,正坐在靠近墙角的一张绣花台架前,低头绣着花。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回头诧异地看着苏云,她见苏云的气质和打扮并不像是丫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苏云。
苏云僵立在门口,眼前这张脸虽然蜡黄苍老,面容憔悴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但苏云还是从那熟悉的眉眼之间一眼就认出她来。她骨瘦如柴,背脊却依旧挺立,依稀能看到二姐当年的高贵风骨。她就是郑如月没错!
苏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当年她推着二姐在自家后院荡秋千时的情景。二姐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仍旧飘荡在耳边,她飞起的衣袂飘然如仙,还有她那颠倒众生的回眸一笑,这一切恍若就在昨日。卫国公家的二小姐曾经何等娇贵,何等清丽,为什么如今却成了这样一副落魄模样?怎能不让人唏嘘?
苏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只得抓住手边的椅背,好不容易才支撑不倒。
郑如月皱着眉头轻声问道:“你是谁?”
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苏云心痛如绞,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抽了一下鼻子,好不容易忍住自己的泪水,诚恳地说道:“请夫人不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郑如月不知道苏云为何见了自己而哭泣,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对她并无恶意。她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云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澎湃,慢慢说道:“我受郑子宪之托,特地过来找你。”
郑如月一听这个名字,内心着实受到震动,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又惊又喜:“子宪?子宪他还活着?”
苏云垂眉,满怀悲伤地说道:“嗯,他活着,而且每日每夜地思念着你。”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郑如月喃喃道,她捂住脸,竟然低声啜泣起来。她又何尝不是天天被那入骨的相思折磨得寝食难安?她已经将他刻在了自己的心上,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风度翩翩的青梅竹马,那个在月下与她牵手山盟海誓的英俊郎儿。还有,在那个奇妙的风雨雷电之夜,两情交织正浓,他火热的身体,还有她激荡却又惶恐的心。
正是因为如此,魏浩然那个畜生在强占了她的身体之后,怒不可遏地发现她已经给了别的男人。因此他折磨她,甚至还查出了她与子宪的关系,并且如疯狗一般命人追杀子宪。最终,魏浩然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奸笑着告诉她,自己所爱的男人已经死了。
她忽然止住哭,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苏云:“不对,当年魏浩然明明跟我说子宪已经死了。魏浩然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他对子宪恨之入骨,怎么会允许子宪活着?”
“你可认得此物?”苏云掏出郑子宪给她的那半块玉佩,郑如月一眼便认出了此物,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一日子宪站在高山之巅,以日月苍天为证,郑重地对自己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然后将半块温润碧绿的玉佩戴在她雪颈上。那一刻触动心尖的感动,那一刻凝固天地的钟情,至今想起仍旧让她的心中感到无限暖意。
她颤抖着接过玉佩,抱在自己的怀中掩面哭道:“子宪,子宪,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苏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郑子宪走投无路之际,毁去自己的容颜,乔装成乞丐,混入从西北战乱之地逃来长安的难民之中,这才保住了性命。也许魏浩然为了让你对他死心,才特地编造了郑子宪已被杀死的谎言。”
郑如月咬紧下唇,痛不可遏地叫道:“魏浩然,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当时我得知子宪死讯的时候简直要疯了,我真想就这样随他而去,可是……可是我肚子里偏偏已经怀了孩子。我本不想生下孩子的,可当小家伙在肚中踢我的时候,我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啊!你们怨我没用也好,贪生怕死也好,我实在是想将孩子生下来!”
她情绪渐渐失控了,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捶胸顿足。苏云实在是不忍心,一把抱住了她,抚摸着她已经花白枯燥的头发,强忍泪道:“不怪你,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郑如月抬头看着她,眼睛也哭肿了,拉着苏云的衣袖哭诉道:“我什么都不求,只是想那孩子平平安安活下来,但是魏夫人却不放过我。我那样哀声地跪下来求她,她还是狠心将我从楼梯上推下。我苦命的孩子哪!就这么没了,我看到了,看到了赤红的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那是我的骨肉啊!我知道,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是我下贱,是我背叛了子宪,我该死……”
苏云的心逐渐冰冷,彻骨的痛。她想起江魁打探出来的消息: 无辜的二姐失掉了孩子,从此之后也再不能生育了。那狼心狗肺的魏浩然对她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又让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最终她被禁足于这个庭院,终日与绣花针为伴。
苏云捧着郑如月的脸,疼惜地替她抹去泪水,她切齿说道:“你没有错,该死的人是魏浩然!你要恨就应该恨他!”
郑如月咬牙不说什么,但是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寒冰,她的眼睛中泛起了幽暗的怒光。
但是苏云对于魏浩然的恨却是更加入骨,如今的郑如月并不知晓,魏浩然其实是害她全家的罪魁祸首。他原来不过是父亲手下一个区区五品的小官,家世和资质皆是平平,却生了一颗狼子野心。他为了一步登天,竟然背信弃义设下圈套构陷父亲暗通突厥图谋造反。那新登基的狗皇帝赵晟正好要剿除故太子赵贤的余党,根本未经调查就将整个郑家的男丁抄斩,女眷为奴。那魏浩然果然因此平步青云,最终坐到了尚书的位子。
想到这里,苏云心头抽痛,她攥紧拳头暗暗发誓:魏浩然,你毁了我全家,毁了二姐和子宪哥哥的一生幸福,你们欠下郑家的,我定要让你们加倍奉还!
苏云将郑如月扶起,本想告诉她一切,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收住了口。二姐如今受了太多的打击,她若是得知魏浩然竟是害死她一家,与她不共戴天的仇敌,想必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呆在魏府了。可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苏云还无法将她救出魏府。所以,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问了一句:“你想不想逃出魏府?”
郑如月凄凉一笑:“当然。不过谈何容易,恐怕唯有我死了,魏浩然才会放过我。”
苏云注视着她的双眸,无比冷静地说道:“所以,要逃出魏府只有让你死一次了。”
郑如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完全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图,却听到苏云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番。最后,苏云推心置腹地说道:“这是郑子宪的计划,但是愿不愿意,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这计划听起来需要冒很大的风险,郑如月踟蹰片刻之后,终于握着拳头下定决心说道:“好!我相信他,也相信你!”
苏云开门出去,临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朝着郑如月回头,柔声说道:“放心吧,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多么熟悉的话语!郑如月一怔,她父亲生前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教导她们姐妹三个还有其他小辈,如今听这个姑娘说出来,竟带着与父亲一样那种历尽沧桑阅尽千帆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