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令狐父子1

那真是一段艰难的岁月,苏家也因此机缘而改变了日后的命运。

苏云的父亲苏敬宇那时还经营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庄。一日,苏家侍童起夜的时候不小心撞翻火烛,大火蔓延很快,竟然将云锦布庄连同他们家宅一起被烧得一干二净。他们一家人虽然侥幸逃脱,但财物却被毁之一炬,慌乱之中只抢出了一些细银软钿。更糟糕的是此时家中所欠货款尚未还清,对苏家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

苏夫人终日啼哭,而苏敬宇一夜之间陡生出许多白发。一次被债主逼急了,他竟将白绫悬在梁上,差一点想要自尽了,幸好被苏夫人及时拦下。苏云那时候才五岁,她含泪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温润剔透的玄冰蛇玉,偷偷拿去当铺典当,换回了不少银两。不过,苏云很清楚,一旦失去蛇玉,她可能再也无法及时修补聚魂灯了,若真是如此便从此魂飞魄散了。可是眼下她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苏云将银子交给父母并告知他们来历,苏敬宇那么硬朗的汉子也大哭一场,被逼上梁山的他,不得不变卖田产充做货款,不顾艰辛前往西域去做建材的买卖。而苏夫人则与苏云留在洛阳,借住在王夫人为她们母女安排的一间简陋旧舍内,靠做些绣工过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苏云不以为意,如今比起前世郑家落魄之后自己那段任人欺凌、宰割的日子还是要好得多了,至少她的父母都还健在。

转眼已到了秋风瑟瑟的季节,万物被罩上了金色。但是苏云不喜欢秋天,她始终记得前世她们郑家突遭横祸的那段时间正是落叶纷纷,万物萧瑟的秋季。

苏夫人辛苦劳作了一天了,她刚刚睡去,最近郎中给她开的安神药似乎有些作用,苏云估算着母亲还有两个时辰才会苏醒,便提着一个小篮子轻轻推开房门往郊外走去。

那日是前世父亲郑玉伯与弟兄的忌日,苏云格外想念他们,又不好明目张胆地祭祀他们,只得偷偷用压岁钱买了些檀香,用锡箔包了纸钱,来到郊外一座废弃的古庙准备祭奠亲人。

此庙在数十年前也曾一度香火鼎盛。可惜后来被废弃了,四周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寺庙的门窗、墙壁早已坍颓,殿内神像的金漆剥落大半,壁上的画也已模糊不清。不过庙外几株苍老的龙柏可以见证,这萧瑟破败的寺庙,一度香客络绎不绝。

此时夕阳西沉,周围昏暗不明,庙中景象看上去带着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

苏云壮了壮胆,对着神像拜了拜,然后将神坛擦拭干净,点燃了一根檀香,跪在地上对着头顶神像祷告道:“此第一柱香,祝愿化去的先父郑玉伯与哥哥弟弟,早生天界!”说罢磕了一个响头,将檀香插入香炉里。

接着又点了一根香,说道:“此第二柱香,祝愿大姐郑如意,二姐郑如月平安无事,我们姐妹早日团聚!”

她又磕了头,拿起第三根香,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此第三柱香,愿我早日找出仇敌,替郑家报仇雪恨!”

苏云在庙中找了一个火盆,点燃了纸钱。她蹲在地上,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默默垂泪。

忽然,背后一阵阴风吹过,吹得她汗毛倒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踩过茅草的窸窣声。

什么东西?她浑身紧绷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那脚步声断断续续,却分明逐渐靠近自己!

苏云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猛然起身,回头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残破坍塌的庙门口竟站着一只红面尖嘴的鬼!一张红中透着黑青的面孔,赤红无瞳孔的双眼像是在往下滴血,尖尖的嘴巴凸出上翘,就像是狐狸一般,那大嘴一张一合,似要将自己一口吞下!

她顿时面无血色,大叫一声,往后摔了个踉跄,拼命想要抓住什么防身,却只摸到软软的茅草。

那红面鬼居然促狭一笑,发出嘿嘿嘿的声音。还张开双臂作势要向她扑过来。

苏云来不及细想,一脚踹起烧纸的火盆踢向红面鬼,火苗窜到红面鬼的脚跟,火星溅到他的身上,那鬼居然双脚乱跳哇哇大叫起来。

怎么居然撞鬼了,难道我命中犯煞?苏云一边嘀咕,一边要往庙外逃去,那鬼却挡在门口。

让开!我死都死过一次了,连阎王都不收我的魂,我还怕你不成?苏云给自己壮胆,她抡起地上一根破扫帚狠狠砸向红面鬼。那扫帚也不知道多少年没用了,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灰白色的蜘蛛网。

“救命啊,别打了!”那鬼护着头叫起了救命,声音却越听越像个人。苏云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扫帚,满腹狐疑地打量起那鬼。红面鬼其实只比苏云高一个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双脚丫黑乎乎脏兮兮的,却和人脚别无二致。

这是什么鬼?也忒弱了?苏云操起扫帚,还想再打,却见那鬼不自然地扭动着身体,伸出手来掏掏自己背后,手上居然抓下一只同苏云手掌般大的黑脚蜘蛛!

“啊!”一声惨叫之后,那鬼连连甩手欲将那蜘蛛甩掉,没想到那蜘蛛虽然被甩了下来,却不依不饶地用一根蛛丝纠缠在鬼手上,仍拼命想爬回鬼手上。那鬼将手甩地跟筛糠一样,杀猪般大叫起来:“救命啊,蜘蛛啊!”一连甩了好几次,终于将那蜘蛛甩掉了。

苏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手足无措的鬼,黑脚蜘蛛显然是被她从扫帚上砸到鬼头上的。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来鬼会害怕蜘蛛?还有,那鬼喊救命的时候,声音听着怎么像是个小孩?

那鬼不停喘着粗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竟然都不敢再靠近苏云了。

苏云反而不再害怕了,她越看越觉得蹊跷:这鬼除了脸之外,哪里有鬼的样子?她一把抓起地上蜘蛛,放到鬼面前吓唬道:“快滚开!你这恶鬼!”

那鬼看到蜘蛛在空中挣扎舞动的八条毛茸茸的长腿,顿时吓瘫在地上,艰难地说道:“把它拿开!我……我不是鬼……”

苏云将信将疑地望定那鬼,却见他伸出手在自己耳根处摸索,然后用力一扯,居然掀开了整张脸皮,露出一张小孩脸,下巴尖尖面黄肌瘦,看上去约摸十二、三岁的样子。

果然是扮鬼来吓唬人!苏云气不打一处来,举起蜘蛛咄咄逼问:“你为什么装神弄鬼?”

那男孩缩成一团,双手挡在面前,侧着头不敢看那张牙舞爪蜘蛛,求饶道:“求你先把蜘蛛拿开好不好?”

苏云哼了一声,将抓着蜘蛛的手放下,为了以防万一仍将蜘蛛握在手心里。她毫不客气地说道:“好了,你可以说了。”

那男孩终于看不到蜘蛛了,松了一口气,低头轻声说道:“我……我和我爹住在这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栖身所,怕你像别人一样将我们赶走,所以……所以想吓唬吓唬你,那样以后就没有人敢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住在破庙里的一个小乞丐啊!苏云见他说得诚恳,便将蜘蛛放到地上,让它爬走了。

突然传来咕噜噜地一声闷响,男孩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

“你饿了吗?”

男孩不回答,却将头埋进了膝盖里。不过他的肚子倒是老实,又开始打鼓了。

苏云从随身带来的小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取出里面一个包子,这是她做杂役挣来的晚饭,虽然自己也有些饿了,但好在家中还有些剩饭,她可以回家吃。这男孩看起来饿得慌,这让她不禁想起了前世自己沦落为宫奴之后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那种胃里烧灼的饥饿感真让人不好受。

他也许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苏云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包子递给他道:“给你吃吧。”

那男孩闻到香味,一把接过将包子掰开分成两半,然后拿着其中一半狼吞虎咽起来,没想到吃得太快把自己给噎住了,不停捶着自己的胸膛,噎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你慢点儿吃!”苏云见他表情痛苦,赶紧替他顺顺背。他好不容易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了,抬眸满是感激地望着苏云。

他眼角还挂着刚才噎住时的泪滴,眸子里隐约泛着蓝光。

蓝色的?蓝色的眼睛!苏云一惊,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了半天。他的脸虽然黑不溜秋的,但若仔细看,那双眼睛却十分深邃迷人,睫毛卷曲浓密,最特别是眼珠居然闪烁着幽幽的蓝色光芒,不是那种天空般的湛蓝,而是一种接近于黑的深色蓝,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出些端倪。

苏云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男孩吃得正香哪里停得下,他满嘴都是包子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叫令狐……越,是从紫刹国来的。”

紫刹?不是西域的大国吗?难怪他的眼睛带点儿蓝色的呢,再仔细一看连鼻子也是特别的高挺啊。

“令狐?”苏云目光流转,见他下巴瘦瘦尖尖,眼睛大而闪亮,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像只狐狸,刚才扮的红面鬼也像只狐狸。她不由得莞尔一笑:“你的名字怪难记的,反正里面也带个‘狸’字,要不我就叫你‘小狸子’吧。”

令狐越见她笑靥如花,眸中闪烁着星辰般耀眼的光芒,他嚼着包子的嘴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她。他与父亲令狐宏从紫刹国来到洛阳投奔亲戚,途中不幸被小偷盗走了所有财物,来到这里之后才得知亲戚已经搬到外省,他们只得靠卖艺为生。爹爹身染重病,所以才在洛阳耽搁了。本来爹没病的时候还可以靠卖艺为生,如今他却一病不起,自己又要照顾他,只得乞讨为生,因此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没少受白眼和唾骂。

眼前这个女孩虽然凶了一点,心肠倒是不坏,还给他吃东西。叫他“小狸子”就“小狸子”吧,总比别人叫他小叫花好听得多。

“那你叫什么名字?”他把半个包子整个儿吞了下去,末了还允允手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叫苏云。”

令狐越看她白白净净,脸颊还有可爱红润的婴儿肥,看起来倒挺像他爱吃的包子。如果她不打人,那就更讨人喜欢了。他眨眨眼,说道:“既然你给我起了外号,那我也给你起一个,叫小包子怎么样?谢谢你给我吃了包子。”脏兮兮的小脸一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小包子?这小屁孩起的名字倒是挺有趣,苏云也不介意,指着另外半只包子问道:“你怎么不吃了?”

令狐越将包子重新放回油纸包中小心包了起来,说道:“爹爹还饿着肚子呢。我想留给他吃。”

苏云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其他人影,问道:“你爹?他在哪里?”

令狐越头低了下来,神色变得晦暗起来:“我爹病了。”他慢腾腾地走到庙堂左侧一间香房内,那里的茅草堆上果然躺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正是令狐越的父亲令狐宏,他见儿子进来,费力地想要起身,却突然用手捂住嘴巴不停地咳嗽,他咳得厉害,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

“爹,你醒啦?”令狐越上前去搀扶他,还用手不断抚他的背脊。令狐宏终于停止了咳嗽,喘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苏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令狐宏看起来确实不太好,他衣衫褴褛,胡子拉碴,鬓角已经有了些许银发。他眼眶深陷,骨瘦如柴,满脸病容,不过仔细辨认下,五官中确有几分与令狐越相似,只不过他的眼睛却是纯黑色的,显然是中原人。那么说来,这小狸子还是个异族混血?

令狐越将半只包子递给他,令狐宏却摇摇头,宠溺地说道:“乖儿子,爹不饿,你自己吃吧。”

令狐越执意不肯,掰下一块包子塞进他嘴里,红着眼睛说道:“爹,你都两天没有吃饭了,这样下去你的病怎么能好啊?”

令狐宏又咳了几下,终还是顺从了儿子。他慢慢吃完了包子,气色稍微好一些了,转头望向苏云。

苏云心想:这两个爷俩儿,明明都饿得要命,还那么谦让,感情倒真是不错。

令狐越拉着他的手说:“爹,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小包子!她是个好人,这包子就是她送的。”

苏云一头黑线,人家叫苏云好不好!还有给你个包子就是好人了?这好人的标准怎么这么低?

令狐宏微微向她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涩哑地说道:“谢谢你。”

不过给了个包子而已,他们居然这般感谢自己,苏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腼腆地笑了笑:“不客气”。

没想到令狐宏打了一个响指,眼前白影一晃,转眼手上竟然多出一支花来。苏云又惊又奇,张大嘴巴愣愣地望着此人。这是什么把戏?难道这乞丐还是个术士?

令狐宏见状,会心一笑,不过旋即又咳嗽起来。

令狐越见她一脸惊诧,上前说道:“我爹可厉害了,他会各种各样的法术哦!”

苏云瞥了他一眼,这小子一脸得意,难怪刚才扮鬼装得那么像!原来老爹是个术士,看起来有些本事。若非他现在病得厉害,恐怕本事更大吧。倘若我能学得两招,岂不是更妙?

苏云两眼发光,两只小肉手拍得噼里啪啦的,她兴高采烈地叫道:“叔叔好厉害!叔叔,刚才是怎么变的?你也教教小包子吧!”

令狐越努努嘴:“不行,爹爹病了,怎么有力气教你呢?”

苏云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三十个包子,作为交换,让叔叔叫我如何变出花样来可好?”

令狐越一听,这个条件听起来不错。最近生活太艰难了,他经常连一个铜板都乞讨不到,有了上顿没有下顿,这样爹爹的病也难见起色。不过,他双眸流转,故作为难:“恩,三十个?这也太亏了,我爹当初靠卖艺一天可以挣二十个铜板呢,你想想,那能买多少个包子啊!”

这小狸子,果然是个人精,倒挺会讨价还价!你们可怜,我就不可怜吗?

苏云眨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眼眶中噙着晶莹的泪花,小嘴噘着一副委屈满满的可怜相儿:“这一个包子还是我给饭庄辛苦打杂好不容易挣来的。可是你们却连三十个都嫌少!呜呜呜……这可怎么办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身上抹。

令狐越看了有些不知所措,而令狐宏则马上安慰道:“包子姑娘,别哭了。咳咳……我教你,都教你,一个包子都不收!只要你在饭庄也给越儿推荐个差事就好了,我不希望他再以乞讨为生。”

苏云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俗话说得好,眼泪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啊!这笔买卖真划算!她立马止住哭,点了点头:“谢谢叔叔,我们一言为定!”

令狐越看到苏云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他在旁边撇撇嘴:这小包子,怎么看着像是早有预谋似得呢?

饭庄的老板娘也是云锦布庄的常客,因此与苏夫人有些交情,她得知苏家的难处之后,便在饭庄给小小的苏云安排了个跑腿的轻松差事,她每天吃饭算是有着落了。因此,当苏云说要介绍一个男孩给饭庄打杂,只要每天管饭,一个月给三十个铜板便可。那老板娘打心眼里喜欢苏云这个乖巧聪明的娃儿,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还给了苏云一套堂倌的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