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怪客

淑萍穿过图书馆的灰色大门,沿着蜿蜒的走廊来到绘本馆。今天并非周末,又下着雨,馆里头的人不多。

三三两两的年轻妈妈正陪孩子看书,她尽量不去看她们,只是迈着轻轻的步子低头朝最里面的角落走去。她第一次意识到,独自来到这里是多么突兀,多么不协调。她的头更低了。

昨天淑萍翻看小宝照片时,就发现那些动物卡片少了一张。那一张画着小雁子的卡片当时被小宝塞进那册绘本里了。

三年了,那册绘本可能已经被人借出还入不下数百回,如果这是一本畅销书,那么次数还会更多。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找回那张卡片。她也这么认为,可是近乎偏执的执拗念头硬逼着她来一探究竟。她想,兴许那张卡片还夹在书里,根本没人动过。

淑萍走到小宝撞破脑袋的那个书架跟前,书架的玻璃自然早已更换了,如今那片玻璃和其他玻璃没有任何区别。地板是单纯的褐绿色,靠近书架的位置有几个模糊的圆形斑点。

“这是小宝当时留下的血迹吗?”淑萍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摸着那几个斑点。

事后图书馆的人员必定抹净了地板,即使当初没能清理干净,整整三年来日复一日的冲洗抹刷,也必定令所有痕迹消失殆尽。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身后的书架,闭上双眼。她弄不明白自己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但凡那些源自内心深处的需求,往往都无法用言语描述清楚。

昨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脑海里反复闪现的都是同一幅图景——小宝双目紧闭,面部肌肉扭曲,脑后的血污将淑萍臂弯处的袖子濡染成一团黑紫色。那时小宝在从图书馆到医院的途中已然昏迷,当急救科的护士从淑萍怀里接过小宝时,淑萍发现小宝一直攥得紧紧的右手松开了,那几张卡片掉落在地上。

小宝在医院住了三个礼拜,出院的第二天淑萍就去了图书馆,想找回丢失的那张卡片。可是她翻遍所有书架上的绘本,也没能够找到那张画着小雁子的卡片。

淑萍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册又一册绘本。她想再找一遍,上一次的搜寻可能过于马虎,或许那张卡片还在某一本书里。可她翻遍书架上每一本书,依然找不到卡片。她无力地伸手撑在书架上,眼泪滴落下来。

“妈妈,真的有人能够回到过去吗?”清脆稚嫩的童音飘进耳朵,淑萍转头一看,书架旁边一处亲子阅读的区域里,年轻的妈妈和小女孩坐在小木凳上,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册摊开的绘本。

“就目前的科学水平是没办法进行时空穿越的,这些穿越的情节,都是作者想象出来的。”妈妈说。

“哦……”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妈妈抚摸着女孩的脑瓜儿,又说:“等你长大一些,可以去四楼的自然科学馆,那里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

淑萍的身子震了一下。她暗自埋冤,怎么从没想到找些相关的书籍来看看呢?她走出绘本馆,搭乘电梯来到四楼,拐进左侧的自然科学馆。

淑萍推开两道半掩的木门,走进屋内。这里的人更稀少了: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书架前的木桌旁,看着一本厚厚的彩印书,在笔记本上不停抄写;前几排书架则站着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翻着一本像是动物百科的书。

淑萍站在两列书架间的过道往里探视,过道另一端的尽头也有一扇紧闭的木门,距离这一头约莫一百米,一排排书架林立在过道两旁,放眼望去起码有百余个之多。她记得大学的老师说过,这个图书馆收藏最多的就是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其总量即便在全国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的。

淑萍往右侧一看,服务台后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短发女孩正拿着鸡毛掸子擦拭柜台。

“你好,请问有关时空穿越的读物在什么地方?”淑萍走到柜台前面问那女孩。

女孩想了一会儿说:“O4打头的,O411到O415之间,你找找看。”

淑萍道声谢,就往书架走去。女孩又在后头补了一句:“往里走,倒数第五排架子。”

淑萍穿过一排排书架,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她低下头,发现白瓷砖地板上留下了一个个鞋印。因为从昨天下半夜开始,雨就下个不停,从外头进来,鞋底自然沾染不少泥巴。绘本馆的地板是褐色的,污迹不易看出,这里的白瓷砖就不同了。

她便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倒数第五排书架前,看到左边书架的指示牌上标着“O411-O415 物理学科普读物”,便拐进左边的书架。这排书架很长,淑萍走了三十多米才来到尽头,这里摆放的正是“O411”类别的图书。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时间简史》,对面突然传来压低的声音:

“这本书理论太多,不适合你。”

她抬头一看,书架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似乎是个男人,从书架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脸部被书遮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书?”她问。

男子笑着说:“我刚才听你向服务台咨询关于时空穿越的书籍,我对这方面的话题挺感兴趣,也读了不少书。”

“你看这本吧。”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从书架伸出来,男子说:“加来道雄的《超越时空》更简单点。”

看样子男子从另一侧将书顶出来。淑萍抽出书本翻看了几页。

“这些什么引力场、黑洞的,不太容易看懂。”

“但那些都是时空穿越的重要概念,多数科学家都认为,黑洞是构建时空隧道的必要条件。”男子停了一会儿,距离一米多远的书架上,另一本书被推了出来,“你也可以先看看这本。”

淑萍走上前取出一看,是一本薄薄的《时空穿越指南》。

“这本书应该归类于微型科幻小说吧,里头虚构了主人公和他的几个朋友的时空穿越之旅,写得挺幽默的。”

“但我要的是真正的时空穿越的资料。”

“真正的时空穿越?——可是目前所有关于时空穿越的说法都只是假说而已。”

淑萍的脸红了。

“我曾经在网上查到不少关于时空穿越事件的记述。比如1962年世界杯决赛后的一张照片上,巴西球员加林查正举起冠军奖杯,而在他前面似乎有人在用智能手机拍照。”

“这种所谓的穿越事件网络上更多,但没有哪一桩最终得到证实。就像互联网时代之前盛传的各种百慕大三角神秘事件,后来有人发现那里的磁场强度过大,因此导致很多飞机、轮船失事,却与时空穿越毫不相干。”

“或许磁场真能制造出时空隧道。”她记得,木盒靠近电视时,会引起电视画面扭曲。

“也许吧,这说不清楚。因为时空穿越本身无法用实验的方法加以证明。”

“为什么这么说?”

“现代科学实验最基本的要求是,整个实验过程必须在一个闭合的时空里。假设有人造出了时光机器,并以活人进行实验,可是作为实验对象的人却出现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那我们如何证明这个人穿越到了过去呢?”

“科学上当真没有证据表明人类可以时空穿越?”淑萍叹了口气。

“只有一些间接证据吧。其实时空穿越真正开始在科学界被讨论,是由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本大家认为时间是一成不变的,但根据相对论公式,时间却成了可伸缩的量。而且已经有科学实验证明了这一点:在一架高速飞行的飞机上时间的确实要比在地面上的慢几百纳秒。”

“但这还是不能证实时空穿越的可行性?”

男子在书架的另一侧往过道方向走去,淑萍也跟着他往前走。

“因此有人试图从反面论证时空穿越的不可行性。这就是所谓的时空悖论。”

“时空悖论?”

“最有名的一种称之为‘祖母悖论’,意思是如果一个人穿越到过去,杀死了自己的祖母,那么这个人后来如何能出生呢?”

“这的确会导致矛盾。”

“于是有人提出平行世界的概念,就是说如果能穿越,也只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这样就不会产生与原来的世界相矛盾的情况。当然不少人认为宇宙是高度自洽的,它可以自行消除任何时间悖论,平行世界就是用于消除时间悖论的一种手段。”

“嗯,很多科幻小说喜欢以平行世界作为主题。”

“你可能不知道,平行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它存在于量子空间里,而不是我们能直接感知的宏观世界。”

“量子空间?”

“简单来说,就是基本粒子——譬如电子、光子——所运动的空间,这些粒子的运动速度极快,所以一般的物理规律并不适用。”

“可是我们生活在宏观世界里……”淑萍放慢了脚步。

“没错,”男子继续向前走着,“可你别忘了,任何宏观物体都是由微观粒子构成的。所以如果有办法将宏观物体分解成微观粒子,再将它们组合起来……”

“那就能进行时空穿越了,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

“只是理论上?”

“目前的科学水平还远远达不到。不过传说在中世纪有个不知名的钟表匠造出了一部精巧的仪器,从外观上上看只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上面覆盖着一层浮雕,浮雕的背景是一棵大树……”

淑萍呆在原地。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书架的另一侧响起了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淑萍朝过道方向跑去,并大声喊道:“站住——”另一侧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了,淑萍冲到过道,撞上一个魁梧的身躯,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

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扶起淑萍。

“有……有个男的……从这儿跑出来……”她指着下一排书架的入口说。

男子瞪大眼睛。

“没有人从那里跑出来,我听见你的喊声立马就赶过来了。”男子说。

服务台的短发女子和女中学生也跑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短发女子问道。

“有个男的刚才就站在书架的那一侧,他一直和我边走边谈,突然往这里跑,然后就不见了。”

男子再次表示,自己没看见任何人从那里跑出来。

“会不会从那里出去了?”女中学生指着过道尽头那扇门。

“不会的。”短发女子摇摇头,“那里一直锁着。”

“是不是还在哪排书架?”女中学生说。

几个人一起从最末一排书架直搜到第一排书架,也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淑萍往回走去,嘴里喃喃着:“这怎么可能?”

她走到那个男人刚才所在的倒数第四排书架前,只见地面上有一串鞋印从书架的尽头向过道方向延伸,大约在距离过道三五米的地方,鞋印突然消失。

淑萍走到书架尽头,细细查看每个鞋印。从长度和宽度来看,这双鞋子都比淑萍的大了几号,从鞋底花纹来看,很像登山鞋。鞋印之间的间距渐渐增大,也越来越模糊。从倒数第六个开始,鞋印的长度只剩下之前的三分之一,从痕迹上看,似乎是鞋子前半部分留下的。

她在最后一个鞋印前直起身来,猛然发现头顶的架子上有一样东西。那是插在两本书之间的一张纸片。她抽出来一看,是一张卡片。卡片上是用彩笔画的小雁子。她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捂住嘴巴。

那名中年男子走过来问她:“那男的是谁?要不要报警?”淑萍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那串歪歪扭扭的鞋印,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男子还在说着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