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降雪

快入冬的时候, 十四果然带着他的军功回来了。康熙非常高兴,当即就将完颜氏赐给十四做了嫡福晋,这本是我意料中的事, 并不以为然, 只是康熙顺带给另外两个皇子的赐婚的反倒让我有侧目与心痛了。那就是同时将兆佳氏赐给十三做嫡福晋, 伊尔根觉罗氏赐给十二做嫡福晋。十二最先完婚, 接下来是十三, 开春后就是十四,由于上次成婚十四是在宫里,这次康熙特意还赐了府邸给十四, 所以要等到春天新府邸弄好后,才能完婚。

内务府下旨后, 我便极少在宫里见到十二、十三、十四他们了, 兴许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大婚去了吧。这次与上次不同, 这次娶进门的都是各自的嫡福晋,排场自不与上次相同, 要准备的自然更加多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悄悄地来临了,这日我正在康熙跟前当差,康熙将手中笔往案上一搁,抬首看向窗外,愣了好一会神没出声, 我与李德全互看了一眼, 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 康熙却突然想是想了什么似的, 出声说道:“紫菁, 你到咸福宫去走一趟,将今年才进贡的那张白虎皮给良妃送去……”听他这么一说, 我正欲答‘是’,却见康熙望着天空中的飘雪,动也没动,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对往事的回忆中,稍许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今冬这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早些,怕又是一个漫长的寒冬……身子弱,便更该放开心绪好好养着才是!”

听康熙这么呐呐自语还是第一次,我与李德全相视对望了一眼,李德全轻摇了摇了头,先退出去找那白虎皮去了,我也正欲退出去,却见康熙已经回过神来,伸手欲再次拿起笔来批折子,却又分明顿在了半空中不动,像是心中在挣扎着什么事。我见状轻声说道:“良妃娘娘的身子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太医前儿才去瞧了,又重新开了方子,但太医说,这心中的郁结不解,只怕再是仙方也难起效用!”

康熙听我这么一说,‘呯’的一声,顿在半空中的手臂又重重的搁在桌上,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看不清此刻他心里的情绪,见状我也就一咬牙,接着说道:“皇上不如亲自去解了良妃娘娘的这心结吧!”我话音未落,康熙已经出声怒斥道:“放肆!”

我连忙跪了下去,等候康熙的发落,却没料康熙并没有接着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的背脊开始发冷的时候,康熙却突然起身从案后走下来,背着手走到窗前,出声说道:“起来吧!”我刚站起身,康熙却接着说道:“她是在用自己的命跟朕赌着气!赌了三十几年,如今又岂是朕去了就化解的了的?罢了,你只管送东西去,别的也不用说什么!”闻言我只能答道:“是!”

退出殿外,抬眼就瞧见李德全抱着那白虎皮已经在一旁候着了,连忙上去从他手上接过白虎皮,正想说话,却突然瞥见李德全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心下一凛,李德全却轻声说道:“你若想像华芸那样安安稳稳地出宫去,以后说话仔细些,别自以为是的在皇上跟前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听李德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下来,不由得心下一惊,原来一切的一切都看在李德全的眼里,他如今肯这么说我一句,对我已是格外的照顾了,他果真如华芸华姑姑所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想到这儿,我忙诚心诚意的冲他一颔首:“紫菁多谢公公提点!”李德全却冲我一摆手,匆匆而言:“别在这儿蘑菇了,快去办你的差吧!”说完,也不理我,径直进殿去了。

抱着那软软的白虎皮正往咸福宫走着,远远看见十三和四阿哥、太子走在一处正往这边来,太子正和四阿哥说着话,十三在一旁一抬眼就瞧见了我,我连忙退开站在路旁拐角处。等他们走得近了,太子、四阿哥也瞧见了我,我连福礼问安。太子出声让我起来,问道:“姑娘这是上哪儿去呢?”我敛心静气地回道:“皇上打发奴婢去送点儿东西!”这么一说,十三也凑了上来,往我手中一探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并未说话,太子也不多问,只是微点了点头,回头对四阿哥说道:“我们走吧!”四阿哥垂眼凝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抬脚跟着太子往前走了。

十三却故意慢吞吞地缀在后面,等四阿哥和太子走远了,方才笑嘻嘻调笑道:“怎么还是喜欢躲着人走呢?”我闻言红了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佯怒道:“谁躲你了?”十三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说道:“不是在躲我,那就是在躲四哥还是太子呢?”说着眼中带着戏谑的神色盯着我笑。我别开脸不理他,转身一面走一面笑道:“我懒得跟你说瞎话……”十三也不追我,只是在我身后哈哈笑。我突地想起他过些日子就要大婚了,娶了兆佳氏作嫡福晋,还机会没恭喜他,于是顿了足,又走了回去,冲他一福身,十三见状惊讶地看着我问道:“咦,你这又是干嘛?”

我笑道:“奴婢还没恭喜十三爷大婚之喜呢……到时候奴婢只怕是不得机会前来恭贺,这会儿在这儿算是提前恭喜十三爷娶得如花美眷,恭祝十三爷和十三福晋幸福恩爱、白头到老、知音百年、早生贵子!”十三一听我这话,愣了那么一瞬间,眼睛里也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快得几乎捕捉不到那丝失望。但他依然坦坦然笑道:“谢了,希望呈你吉言!”我看他如此一说,也点了点头,抱着虎皮冲他身后指了指,十三会意,笑着追太子和四阿哥他们去。见状我这才转身继续往咸福宫走去。

进了咸福宫,仍然是萱蕙迎的我。接过我手中的白虎皮,却轻轻叹了口气。我望着她不语,她只是摇头。进了屋,满屋子仍是那浓浓的药味,不过良妃这回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榻上或是床上养着,却是端端正正在窗前的案前坐着,手中提笔在作着画。见我请安,柔声叫萱蕙扶我起身,并不理会那张珍稀的白虎皮,只是淡淡地吩咐萱蕙收起来。我想了想轻声说道:“娘娘,皇上说今冬这第一场雪来早,只怕怕又是一个漫长的寒冬……娘娘您身子弱,更得好好养着才是!”

良妃听我这么,眉宇间并不动声色,连谢恩的话都没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反倒招手见我过去。见状我来到她跟前。凑上前一看,看见跃然纸上的正是一副雪景图。我赞道:“娘娘的画脱俗不凡,有仙逸飘尘的意思了!”

良妃闻言淡笑道:“倒让紫菁见你见笑了,我素闻你也是识文断字的,不如你来替我题一首吧!”闻言我忙辞道:“娘娘快别取笑紫菁了,紫菁不过识得几个字,哪里敢在娘娘的画上放肆?”良妃轻咳了一声,拉过我的手,让我在案前坐下,只是柔柔地笑道:“我今儿个精神好,本就是弄着玩的,你也别太自谦了,只管写就是!”她话虽柔,但却透着股让人不容也不忍拒绝的意思,我只得略一思索,想起以前曾经在哪里看过的一首雪景诗来,提笔舔墨,写了下来:

素妆万点梨花飘,轻舞冰絮落九霄,浪迹形空远红尘,清灵莹骨自逍遥。

刚一搁笔,良妃便笑道:“果然是个极聪慧的人儿!好个‘浪迹形空远红尘,清灵莹骨自逍遥’!”我颔首浅笑道:“让娘娘见笑了!”娘妃闻言轻摇头笑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到薰笼前坐下,刚坐下,却见若莺正进来往薰笼里加了块小炭,刚想问良妃些什么话,良妃却摆手示意不用了,若莺见状也就不说,只是垂下眼睑又出去了。我有些奇怪,却也不好问什么,此时良妃却像是无事一般只顾轻抚着我手腕上的血芙蓉。

从咸福宫出来,仰头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晶莹,一片洁白,坠入手中,瞬间化去,无影无踪。刚一低头,却一眼瞧见前方宫首的尽头分明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他身上雪花看他应该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此刻见我看见了他,却抬脚就要走开。我想都没想向他跑去,眼见就要跟上,我急道:“十二爷请留步,紫菁有话要说!”却不料他闻言并未回头,只是身形在犹豫中放慢,我喘着气紧跑两步想要上前拦住他,却一个不留神,滑倒在积着薄雪的宫道上!

听到我跌倒的声音,十二迅速的转回身,伸出双臂,一把将我搂住,揽在怀中扶住。靠在他熟悉的怀抱中,突然感觉还是这个怀抱,依旧那样温暖,依旧这样让我眷恋,甚至依旧有些咯人,但却已经没有了拥抱的理由。我喘着气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心痛与疼惜是这样的熟悉,可是无奈与煎熬分明又这样明显,让我不能忽视,不能回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扶着他温润如昔的手站了起来,给他端端正正的福了一礼,启唇说道:“奴婢给十二爷请安,十二爷吉祥!”此言一出,十二明显愣在那里,我不等他说话,垂下眼睑接着说道:“奴婢是看十二爷不日就要大婚,特地在这儿预祝十二爷和十二福晋幸福恩爱、白头到老、知音百年、早生贵子!”一字一句,说的话与祝福十三大婚说的话一字不差,可是说话时的心境却差了这么多,一个字一把刀,剜在我的心上,一寸一寸地划断了所有的往昔与柔情。

十二听到我这几句话,明显打了个冷颤,竟跌退了一小步,疼痛弥漫了他的整个眼眶,我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只是冲他又福了一礼,淡然道:“十二爷若没有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说完转身就走,一转身,泪水肆意的渲泄下来,我叫住他原本不是想跟他说这些话,我是有好多话想问他,想让我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可以坚持下去的理由,而不是这样伤了他,痛了自己。

“我原本以为只有放了你,才是对你最大的保护,可是我没想到的是,放开你竟会痛得这样彻骨,伤得这么体无完肤……”身后的十二突然大声地冲着我的背影说道。我听见他声音哽咽在雪空中,一时间竟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站在原处,一动不能动。“小菁,原谅我的……”在他话未说完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回身飞快向他跑去,一头冲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摇着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十二的手臂在迟疑了那么一瞬间后,也用力的拥住了我,将我紧紧的抱在他的怀中。

但很快,当我从十二的怀中伸出自己的手臂,露出那缠绕在雪白手腕上依旧刺眼的红线时,十二分明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在他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的时候,我惨然一笑,抬起另一只手,握住那红线用力一扯,随着轻弱的几不可闻一声‘嘶’响发出,一直缠绕在我心上、我手上、我眼里的那根红线应声而断,十二一抬手,想握住那断裂后滑落的红线,却只能是在空中僵硬的一挽,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纠缠在我和他之间的红线悄然无声地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炫耀地那样刺眼,红艳地那样如血如泪。

看着十二呆在那里不动,我只是稍用力便轻轻推开了他,转身便走。身后没有十二的声音,我知道也许自此后,我的身后再不会有那个跟着我在宫道上来来回回转圈的身影,再也不会有人用他的温润在我走失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跌倒的时候用温暖的怀抱扶住我,那个与我一起跪在月老像前许下誓言的人再也不会和我一起沉溺,一起思念,一起温暖,一起幸福。

从此以后,他的幸福是他的,我的幸福与他无关!

过了年,听说十四在康熙新赐的府邸和完颜氏大婚不久,便请命到古北口练兵去了。因此从塞外回来后,一直到十四大婚,我在宫里都没有再见到过十四,心里竟隐隐生出一分牵挂之心来。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十四总是积极主动地围绕在我身边,热烈执着并且坦率直接地向我表达着他对我的情感,如今他突然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以为我本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感到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我却因此凭空生出了一分失落、一分牵挂、一分愧疚、一分思念。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康熙便移架到畅春园了,这次随行的还有宜妃和定妃,这日春光明媚,我在柳树下站着,微风拂面,心中不由想起以前在热河行宫的时候,和十二执手站在湖边,为十二轻唱歌谣的事来,仿佛那么远,又那近,一时间未免心下又感叹唏嘘起来。正自摇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玲珑的声音:“紫菁!怎么在这儿站着?”我闻声回头一看,却见玲珑正朝我走来。我连忙迎了上去,

“听说娘娘这些日子旧疾又犯了,你怎么出来了,不在跟前侍候着?”我拉着她的手在一旁的树荫下站好,出声问道。玲珑点了点头说道:“这回子娘娘刚吃了药睡下,琳琅在跟前侍候着,我得空去内务府找个人!”

我见玲珑眉头微蹙,问道:“琳琅,是新来的丫头?”玲珑点头:“正是呢,那姑娘也是个心性挺高的姑娘,家里虽是汉军旗的,但也算是挺不错的人家,听说选秀的时候,本是极有可能被指婚给八阿哥的,谁知八阿哥家那位福晋死活不依,这才被派到长春宫来了!”我听了一惊,心想如今一个八福晋,已经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和爱情,搞得人尽皆知其为妒妇的骂名。玲珑见我脸色一会阴一会晴的,不知道我在心里想起了什么,忙推了推我,见状我也回过神来,忙岔开了话题:“你到内务府作什么?”

话一出口,我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今年玲珑该出宫了,忙笑着轻打一下自己的额头,问道 “唉呀,我倒忘了,你今年也到了出宫的年龄,是内务府来人通知你了吗?”玲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就是还没有呢,所以这才想托人去问问!”我说道:“我听说晏布如今被外放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呢,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是回家去等着他吗?”玲珑有些茫然的看着我轻声道:“我自然是想等他……”我打断了她的话:“就是你想等他也不易,他知道你在等着他吗?”

玲珑闻言,眼睛里升起一层雾气,叹道:“他知道又如何,如今我这一出宫去,年龄也大了,阿玛早已为我看好了人家,哪里会容我在家里守着他?”我见状心疼的搂着她,一面轻拍着她的肩,一面说道:“你也别急,会有法子的……”玲珑拉过我的手,柔声道:“在宫里这几年,最幸运的就是有了你这个妹子……”我笑着摇她:“那是自然,我也当你是我最好的姐姐……”

玲珑正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道:“我这若是出宫去了,你存在我这里的东西,要我一并给你带回府去吗?”我一愣,知道她说的是我去乾清宫之前存放在她那里的那箱东西,那里面既有十二替我抄的经书、送我的绣屏,也还有十三送我的宜兴紫砂茶具,十四送我的无锡泥人……回头一想,似乎这些都是青春年少的回忆,虽有些青涩,但却很珍贵。想了一下,对她笑道:“也不急,仍旧存在姐姐你这儿,我日后再来拿!”玲珑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没有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玲珑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似乎想问,忍了好一阵,又往四下瞧了瞧,见四周除了轻柳拂动,并没有人来往,终究还是问出口,低声说道:“我听说,去年你在塞外坠马的事,是琥珀她……”我闻言心内一惊,忙打断了她的话:“这无凭无据的事,你怎么也跟着他们胡说……” 玲珑叹了口气:“我只是听说,那件事连皇上都惊动了,说你是皇上身边的人,都有人敢加害,岂不是没把皇上放在眼里?还特意派出四阿哥来彻查,虽不知道四阿哥是怎么给皇上覆的命回的话,只是听说后来她阿玛却吓得恨不得跟她断了父女关系!然而却是你念着大家姐妹一场,不曾在人前说她一个字!”

我听了她这话,反倒有些释然地对她说道:“我知道你听了些闲言碎语的,在为我担心。如今十二爷虽刚娶了嫡福晋,但她如今仍然是她的侧福晋,所以你也别瞎想了。”玲珑听了点了点头,又轻叹了口气:“上回十二爷带着嫡福晋来给娘娘请安的时候,前脚一走,娘娘就在抹眼泪,说原本你与十二爷才是正经般配的……!”我听到这儿忙打断她:“你这出了名的仔细稳妥的人,怎么越来越糊涂了,什么话也敢往外说,当真是这要出宫去了,便不管不顾了吗?”

说完也不等玲珑说道,一面推她,一面说道:“我也该回去当我的差了,你快去打听你自已个儿事,别在这儿跟我瞎蘑菇了……”玲珑见状也只得走了,我见她走了,想起她的话,不由得又在柳树下愣了好一会儿神,方才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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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坐着写东西的时候,宝宝动的厉害,害我不能集中精神,亲们就原谅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