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歹说, 把十四哄回京后,我借着养病,避门不出, 一来是病后初愈, 人乏懒动, 二来是怕见着康泰, 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在我心里隐隐觉得, 康泰自那日见到十四后便避而不见的原因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吧。那日我与十四之间的情形悉数落在他的眼里,看得真切,落得明白, 只道十年变故皆在此因。如今的紫菁在他眼里,大概已经成了那变心的‘故人’, 早已攀上了十四贝勒爷这枝‘高枝’。
“康泰这傻小子这些天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有几日没见着他了……”宗查木刚接过玉坠递过去的参茶, 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便说了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我刚喝了药,正在漱口, 听他这么一说,也没答理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宗查木见我没答话,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难不成他误会你和十四爷有什么瓜葛?”顿了顿,宗查木睨了我一眼, 见我仍没答话, 接着说道:“哼, 这傻小子, 就算是皇亲贵族也不能强抢民女啊?更何况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 哪能由着他贝勒爷胡来?”
我听宗查木一句‘强抢民女’,差点没把漱口水呛出来, 咳了两声,将盅子递给玉坠,用帕子擦了擦嘴,说道:“二哥胡吣些什么呢?”我看宗查木瞪着我等我往下说,于是说道:“十四爷跟紫菁原本清清白白的,让二哥这么一说,倒像有了什么瓜葛了?他们皇子的婚事哪能由着他们自己个儿的意思,从福晋、侧福晋到侍妾,娶谁进门不得由着皇上点头指婚?皇上若是要将我指给他,在宫里这么些年,不早指了?如今既放了我出宫来,便不会再有指婚的事,再者,十四爷若真想用强,也不用等到如今我出了宫再来!”
宗查木听了我这一大堆话,明显有些糊里糊涂的意思,似乎想让我再说明白些,见状我叹了口气,心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话跟宗查木说明白,也免得他总想着把我跟康泰的婚事早日办了!索性走到宗查木身后,一面替他作起了颈椎按摩,一面说起来:“这回出宫,二哥心里怕是也觉得紫菁与十年前的紫菁不是一人了,其实不是紫菁变了心,只是前尘往事对紫菁来说已经不复重来,也不愿重来了!”
宗查木被我拿捏得正舒服,听我这最后一句话,猛地回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淡淡地却十分肯定的瞧着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又转回头去坐好,方出声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管你是不是因为心里还怨着康泰,而不肯跟他重拾旧好,只要你心里不愿意跟康泰成婚,二哥也绝没有逼你的意思。”说到这儿,我接过话去:“二哥明白紫菁的意思就好了,紫菁在宫里的时候,日夜盼着放出宫的这一天,便是想着能自在快活的过日子,可不是想那个大笼子里跳到另外一个小笼子里去!”
宗查木听我这么一说,也‘哈哈’笑了起来,我将参茶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两口,顿了顿方又接着说道:“其实当初送你入宫的时候,阿玛还满以为,你铁定会被指给十二爷,若真那样,也是咱们家的福分。可后来一直也没见皇上给你指婚,还传出些风言风语来,阿玛便说与其让你在宫里受那份罪,不如放出宫,由着你的性子自在几年。可见阿玛有多疼你,别家的女儿,就算放出宫来,哪个不是赶紧嫁了了事的?若不是咱们额娘去的早,阿玛也不会这样没边儿的宠着你,由着你的性子来,任你自在快活!”
我听宗查木这么一说,心里一下涌出许多感动愧疚之心来,心想自己占了紫菁的这份父兄宠爱的幸福,却没能替紫菁尽一点孝道与心意,若是真的紫菁,她如今会怎么做呢,是不是真的也会像我这样,只想着自己的自在快活,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了吗?正暗下自责,突然发现,在听到宗查木提起‘指给十二爷’这些字眼的时候,我竟没有如以往那样心中呯然一动的感觉了,似乎只是在听别人诉说着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而已。
也许真的是太久了,以前和十二之间的种种往事,从相遇到心仪,到后来无疾而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的过往如今只是一种过往,再没有了心动的感觉。只听宗查木接着说道:“……上回大哥去京里看了你,说你变了许多,我起初还不信,心想菁丫头还能变成什么样?如今见了,方知大哥说得没错,在宫里呆了这许多年,又是在皇上身边当差,丫头如今也存了心事,懂了世故,会体贴人了!”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对了,这回你到天津来,没几天就病了,一直没功夫陪你出去玩玩,眼下身子也渐好了,明儿又正值元宵佳节,二哥带你出去玩玩散散心!”宗查木见一席话听得我黯然失神的模样,心疼得忙转开话题,笑着说道:“附近有个很有名的文昌阁,明天天不仅会有灯节,还会有一个很特殊的‘吃字纸会’,听说很是有些特别,你素来就爱凑热闹,明儿咱们就去凑凑这个热闹,如何?”我听宗查木社么一说,也觉得好奇,便笑着答应道:“甚好!”宗查木见我笑了,起身说道:“你身子刚好,早点歇着,明儿咱们一早就去!”说完,招手让玉坠过来吩咐道:“好生服侍着!”说完,又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哈哈一笑,转身出屋而去。
这文昌阁在距天津不远的杨柳青镇,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建阁之初,因选址地势低洼,附近居民纷纷自愿掘土,叠起丈余小丘,再经夯实后,才动工兴建,修成了五丈余高,上下三层,阁顶呈六角形的一座亭式楼阁,它集镇江金山、湖北黄鹤楼、江西滕王阁之大成,结构灵巧,造型别致,飞檐高翘,螭卧架头,檐角各坠铜铃,风吹作响。文昌阁建成后登临四望,全镇市街风貌、河上帆樯往还、近野蔬圃、远树笼烟等尽收眼底。比起附近各镇的方形或长方形的魁阁建筑,可谓独树一帜了。
听人说,文昌阁自建成后,因地势耸峻,早起远望,常有烟云缭绕尤其当细雨霏霏之时,更像空中楼阁,因此这文昌阁又有一个极雅的名号――“崇阁漾雨”。但其地势高,有利也有弊,遇有战争,则常被作为隙敌之所,故而屡遭破坏。如今的文昌阁已是前朝崇祯年间重建的,至今顶上还有“崇祯七年重修”字样,第二次修复时,因资金有余,又添置了各层护栏,及木刻楹联。
阁上绥祀魁星,中层祀文昌帝君,下祀孔子,每逢元宵佳节,当地的社会名流,文人墨客,都要团聚在这里,按身份高低,先后拈香跪拜,再后谈诗论文,饮宴揖别,故被乡人称之谓“吃字纸会”。这文昌阁更有一条奇怪的规定:妇女不准过小桥,儿童不准登阁。听闻后,站在文昌阁下,仰头笑称这分明是在搞性别歧视和年龄歧视嘛,搞得宗查木和天玺都奇怪的瞪着我看了好半天。
没逛一会儿,玉坠便想急着拉我去看灯,说灯节上热闹,又有吃的,又有玩的,自然比文昌阁这边文人墨客们吟诗作赋有趣得多。我拉着她笑称:“时候还早,哪有这么早开灯的?既没开灯,便无趣得紧,咱们不如也去阁里看看,听听那些‘之乎者也’胡说些什么!一会儿等入夜开了灯,咱们再去灯节上凑热闹,岂不有吃有玩,两头不耽误?”玉坠有些泄气的点了点头,听我说到晚上有吃有玩,又有些兴奋起来,正想抬头说什么,突然吃惊地看着我身后,迅即说道:“康泰少爷?!”我闻言也是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却见此刻站在我身后的不正是多日不见的康泰?
没想到多日不见,在白狐领镶金线的藏青色长褂衬托下,本就清瘦的康泰竟明显又瘦了许多。深遂的眼睛日益黯淡,流露出的是一种绝望,让人看了心里凭空生出浓浓的心痛来,隐隐疵立的胡须分明诉说着他内挣扎的痛苦。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应该对他报以笑颜,也算是我对他的一种安慰,还是不要给他任何希望地冷面相对?尴尬之中,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互相凝视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康泰!你怎么才到?”宗查木的一句话打破了我们之间的这种尴尬,我忙循声望去,心想宗查木这么一说,必定是早知道康泰要来。这次的灯节出行也许根本就是宗查木为我和康泰安排的一次约会!想到这儿,我瞪了宗查木一眼,宗查木似乎也明白我眼神里的意思,若无其事的只是对康泰说道:“来了就好,你带紫菁去会上转转,那些个舞文弄墨的东西,她必定喜欢!”说完拉着我过来,往康泰身边推了推,顺势将我们两往一处推了出去。我回头看他时,宗查木却已经哈哈笑着转身带着玉坠、天玺走了,完全不理会我埋怨的眼神,待我转过头看康泰时,康泰仍站在原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像是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只得笑道:“听说那‘吃字纸’会还算有意思,二哥不去由他,咱们去瞧瞧热闹吧!”说完也不敢看康泰的表情,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文昌阁内原来壁灯二十盏,灯心绘“圣迹图”,以山东汉代刻砖为蓝本,由当地画师临摹,因年月日久,大部损破剥落了。鉴于此当地文人便重制一套二十四盏壁灯,每盏拟从劝善经书《文昌帝君阴骘文》中摘出其格言一句,聘请画师按该章句语意,构思绘图,图稿成后,又遴选出师生二十四人,题字落款,并规定阴骘文中之章句,采用汉隶字体书写,其他讲释举例及落款人名则一律小楷写,用馆阁体,以求一致。今年元宵节恰逢壁灯新挂于文昌阁围墙里外,各张挂十二盏,所书文字乍看仿佛为一人所写,细看笔法则各有轩昂,因之引来不少文人名仁,参观欣赏,热闹更是异于往年。
康泰和我在文昌阁内转了一圈出来,天色已经渐晚,我本想趁这个机会和康泰说点什么,但见他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又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也只能闭口不言。直到看见阁外设有案台,专供游人吟诗作赋后留墨之用,便信步走了过去。康泰不语,只是跟在我身后,待到了案前,我一面看着这些诗词文赋,一面似作无意的说道:“咱们也凑凑趣吧!你念,我替你写吧!”说完,我笑吟吟地回头看着康泰,却见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我,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垂眼微一沉吟念道:
“回头空自落花缘,无奈东风落面前。堪笑十年忘情人,犹疑三宿味枯禅,销魂梦归都成醉,散尽乌云无明月。明月楼中太清冷,与谁共抚凤凰弦。”
听着康泰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中湮没,我提笔舔墨后,手顿在半空中,竟怎么也落不下笔来,最终只得若无其事的笑道:“亏你当初还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呢,诗不像诗,词不像词,既无韵又无令的,当真是一窍不通呢!”康泰听我这么一说,欺身上来,从我身后伸手过来,以一种不容置颖的态势从我手中轻柔地将笔接了过去,在我耳边说道:“还是我来替你写吧!”背心感到康泰胸口的温热,心中一暖,突然很想转身告诉他,我不是他苦苦等待了十年的人,不值得他这样伤心,不值得他用这样的深情来对待。想到这儿,随口吟道:
“十年相见不相识,逍遥游去可相忘。轻衾小簟蛾眉蹙,旧趾新泥雪海香。竹马少年今断肠,飞花故事已迷茫。天涯人在夕阳下,欲渡难回九曲肠。”
听我徐徐道来,康泰握笔的手竟也顿在空中,落不下笔,我侧头看他,只见他的喉头艰难的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一时间心生难过,转回头从他手中将笔接过放下,轻推了他胸口一下,笑道:“咱们还是走吧,我这蹩脚的打油诗也别在这儿献丑了,真让你写下来,还不惹人笑话?”康泰闻言轻点了点头,仍旧随我走出人群。只是这一次他用身体护着我,不让我受到一点人群的拥挤,而我在他的这种包围下,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上不再是一股冷冰冰的寒气,渐渐也透出了一丝暖意。
走出人群,我和康泰一起往灯节上走去,原本是想去找找宗查木他们,但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见宗查木的人影,我心内估计宗查木是故意‘消失’的,也就放弃了找他的念头。回头对康泰笑道:“好饿啊,我们吃点东西吧!”康泰点头道:“也好,你身子才复原,走了这一阵,必定也累了,正是该歇歇,不如你坐着吃东西,我去……”他话没说完,我知道他想去找宗查木,于是打断了他,拉着他的衣袖往一家卖元宵的摊位前走过去,对他笑道:“别去找他们,你也坐下来吃吧,一个人吃东西都不香了!”
康泰见了我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愣了,任我拉着他在摊位前坐下,听我一面叫了两碗桂花馅元宵,一面对他说道:“以前在宫里娘娘身边当差的时候,有一年侍候着十二爷去五爷府里赴宴,回宫的时候,在长安大街的灯节上也是吃了这么一碗桂花馅的元宵,当时觉着好吃极了,竟比宫里御厨做的的元宵还好吃许多,后来想想不是长安大街上的元宵好吃,只是那自由自在的味道好极了……”我偏着头看了看康泰,希望他能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明白如今他眼前的这个紫菁是个只顾着自己自由快活但没心没肺的女人,不要再将他的一腔深情错付,不要再让我这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划伤他的心。
果然康泰听我这么一说,也回头看着我,好一阵出声说道:“你以前最爱吃甜的,就像这桂花馅的元宵,还有酥皮莲蓉包、椰丝鲜奶饼……”听他娓娓道来,就像在陈述一件熟记于胸的事,熟悉的程度就像这是他自己的爱好,也许比他自己的喜好还记得熟些吧。我不禁好笑,这一点我与紫菁倒真是有些相同,爱吃甜食。当初在杭州,十四便是因为记着我的这一嗜好,特地为我去买了吴山酥饼来吃而被十阿哥当作笑柄笑了好几回。想到这儿,眼前突然浮现出十四当初就着我递饼过去的手,很‘壮烈’的吃了一大口那以甜而著称的吴山酥饼的模样时,笑意便浮现了出来。
等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回头去看他时,发现他一直看着我,脸上一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心想着说点什么话掩饰过去,却听他跟上来在我身后柔声说道:“什么时候,你能像以前一样,给我一个这样真心的笑容?”闻言我心内一酸,面上却对他淡淡地笑道:“我一直都以自己的真心对你,哪怕是每个笑容,每句话,每个眼神,只是这样的真心不是你想要的罢了,而你想要的,我却给不了……”说着说着,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声音竟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有些微不可闻了。
康泰看着我说道:“只要你快活,我愿意等你……”听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出这些话,我忙回身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不,不要等我,不要为了别人这样苦了自己,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起码有一样没变,我希望你幸福,这是我心里一直想对你说的话,即使没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话未说话,康泰已经握住我放在他唇上的手,轻吻了一下,喃喃说道:“可是没有你,我又怎么会幸福?”
望着夜色下最动人的这双眼睛,如湖面波潾般的泛起层层晶莹,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被深深地触动了,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划过我的面庞,康泰见状,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上我的脸庞,晳长的手指轻划,为我划去那行晶莹,末了,带着挣扎的嘶哑问道:“分明就是你,却又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我望着他的眼睛,将头靠在他的胸口,闷声说道:“原谅我的任性,放我去飞吧!”
康泰抬手在我的发上轻抚了抚,听我这么一说,顿了半晌没动,最终扳着我的肩让我站好,面对面锁着我的眼神,缓缓说道:“我已调任四川,跟着就会进京面圣领职……这一去……”说到这儿,他艰难的停顿了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方才接着说道:“我会放了你,因为你不快活,我不会幸福,但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回来我身边,带来你的笑容,带来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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