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此次入藏平乱的领军人是额伦特以后, 我不自禁地对战况的发展特别的关注。策旺似乎想要的也是这个结果,依旧每日都到我帐里来与我谈论最新的战况。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与策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并不再对他拒之千里, 而且还时时会主动向他问起一些战况。与他说话多了起来后, 这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头脑很清晰、思维很敏捷的男人, 也许他这样的男人, 的确从来没有试过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就像现在这样,他也许就认为一切的一切, 包括我在内的一切,正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在发展。
是日, 我突然觉得烦燥不安, 在帐内来回走了几趟, 又静不下心来练几式俞珈,便准备出帐去走走。谁知刚走到帐门口, 正碰上楚克,一个没留神,直接撞进他的怀里。楚克也唬了一跳,伸手扶住了我,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抬起来为我揉着发晕的额头, 我也没意识到什么, 只是笑笑说:“唉哟, 我说怎么大白天的就能看见星星了……”正笑着, 楚克按在我额头的手却突然僵在半空中,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人之间的那丝尴尬。楚克似乎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我,柔声问道:“这么急着出去是上哪儿啊?”
我转身又走回桌边坐下, 有些闷闷地说道:“也没准备上哪儿去,只是烦闷得紧,想透透气……也不知道前方战况如何了?”楚克跟了过来,站在我身边说道:“汗王这会儿正和在打箭诱杀的清军黑帽喇嘛会面,你别过去!”
“什么?什么清军被黑帽喇嘛诱杀?”一种不详之感袭来,我一把抓住楚克急切切地问道。楚克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说道:“听说,打箭炉的一千多名清军被黑帽喇嘛尽数诱杀,他们的头领听说还是个四川提督!”
“噗……”一股腥咸热流涌了上来,眼睛止也止不住,大声叫道:“四川提督康泰?不是他,对吗,告诉我,不是他!”楚克见状十分担心,扶住我往下滑的身子,急道:“不是知道是不是叫康泰,也许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康泰!”我开始有些控制不住地打着、踢着楚克,叫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是他,不……不,不会是他的,怎么可以?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让我去见他!”
当我在策旺的大帐外看到康泰的尸首时,才终于无法不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我跪在康泰的身旁,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仍然无法相信不久前与我还见了面、说了话的活生生的康泰此刻已是一副尸骨!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实实感受到的生死相隔,第一次经历一个活鲜鲜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我虽不是他十年前的那个恋人,但这样优秀的男人,为了一个承诺苦等了十年男人,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一丝心动呢?
“你答应过我,没有我你也会幸福的……对了,你还说你会一直等着我,等着我带来快活的我,带来你的幸福,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幸福地活着……”我早已哭得声音嘶哑,一面掏出自己的手绢为康泰擦拭溅着鲜血的脸庞,一面毫无顾及的对他喊着、叫着,他还这样年轻,这样英俊,他心中有遗憾,可是却这样带着永远的踞战死在沙场,再也不用等着一个没有心的紫菁??
可是当初就算我答应了他,给了他一个承诺,又有何用?又有何用??他的一缕幽魂同样会永远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他所爱的人。不知道我跪了多久,我只知道我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地为他擦试铠甲上的血迹和污渍,为他理顺翻乱的甲片与发丝,我的眼前出现的是当天初见面时那个一身白狐领镶金线的藏青色长褂下,带着俊逸、豪气、深情的他……可如今他仍旧是他,却是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冰冷的大地上,没有了笑容、没有了怒气、没有了关心……只剩下了冰冷如铁的面容,就这样对着我。
我哽咽难抑,泪流不止,楚克早已察觉到我的异样,想要将扶开,我却打开他的手,冰冷冷地说道:“你不要碰我!”楚克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策旺却抬手叫人进来准备将康泰抬出去,我冲上去,想要阻止,却被策旺拦腰抱住,不得动弹,我回头对着一旁的黑帽喇嘛狂喊道:“不用多久,你们这些凶手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保证!”
自此,我对战况更加关心,当我再次听说“六千多清军已被我数万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时候,带着出奇地震惊‘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望着策旺问道:“清军悉数被围?怎么会?”策旺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我,最后仍旧点了点头,我急道:“那他们怎样了?你会把他怎么样?你会杀了他们吗?”说到这儿,我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策旺看到我的有些微微瑟缩的嘴唇,突然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晳长的手指滑过我发白的嘴唇,我感觉到他有些冰凉的手指在我的唇上拂过,像是想抚平我害怕的情绪似的,一种温暖却从他指尖传递给了我。
我一凛,微偏了偏头,状似不经意地躲开了他手指,他似乎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望着我低声说道:“如今只是围而不攻,但这些清军似乎并不想投降……”我愣愣地接过话去:“好个兵不血刃的法子!”说完,我再次跌坐了下来,心内想到,难道策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让清军全军覆没的吗?这些生死未卜的人中不知道有没有我认识的人。兀自思量间,却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覆上了我紧握的双手上,我猛一抬头,却见策旺的手覆上我的手,一阵温暖传来,我望着他,问道:“全都被困了?全部?”
策旺微皱着浓眉,扳开我紧握的双手,将我的手心放在他的手心里轻揉了起来。此时,我这感觉到我紧掐的双手掌心传来阵阵疼痛。他犹豫了一下,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对,全部,包括额伦特!”我深吸了口气,抽出自己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带我去!让我见他一面!”策旺锁住我的眼神问道:“为何一定要见?”我闻言有些生气,脱口而出:“你当日告诉我时,就知道有今日,如今却来问我为何要见?”
策旺按住我,沉吟着却并不说话,我没来由的害怕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他……难道是……已经……你不说……”策旺摇了摇头,复又轻握住我的手,低声打断了我的话:“见见也好,兴许你也可以劝劝他!”闻言我一愣,劝?劝什么?为何要劝,我有什么立场去劝?策旺早知道额伦特是我的兄长,照说他是绝不肯让我们见面的,若说策旺肯让我们一见,那额伦特就必死无疑,但我又如何能不去一见?
策旺果然亲自带着我到了策凌敦多卜驻扎在那曲一带的大帐,我也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耳闻已久的准葛尔名将。策凌见了策旺同样十分吃惊,但见到了策旺身旁的我,似乎又有些释然,只是凌厉的眼光在审视过我以后,却落在我身后楚克的身上。楚克上前给策凌行了礼,策凌似乎有些怔怔地没有出声,策旺却出声说道:“你们兄弟俩也是几年没见了,如今也难得一见,好好叙叙吧!”听策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楚克原是策凌的亲弟弟!策旺说完话,便拥着我往帐篷外走,我回头瞧了瞧楚克,却见楚克也正看着我,垂眼之间,却见策凌寒若冰霜的目光向我射来,我抬眼迎向他杀气深重的眼神,勾起嘴角冲他微微一笑,回过头与策旺一起走出了他的大帐。
当楚克护送换了男装的我通过清军垒起的石头墙,进入额伦特的军帐时,军帐内竟森严整齐地站满了军仕,每个人的脸上虽憔悴不堪,却明显带着一种不可侵辱的尊严。我与楚克站在正中间,尚自出神间,一旁的一名侍卫已厉声喝道:“见了将军大人,为何不跪?”我侧脸望去,只见额伦特身旁那人装束自又与旁人不同,骄纵刚愎之气尤甚。心想,这人只怕就是侍卫色愣吧。
突然之间,我冷冷地说道:“若不是色侍卫贪功冒进,又怎会落入这重重包围之中?”我此话一出,整个军帐为之哗然。色楞早已白了脸,手紧按刀鞘,似乎想随时活劈了我,帐中其余之人虽哗然一片,却也没有谁敢多言。因为一军之将的额伦特听我的声音,此刻正猛地转过身来,有些跌撞的走到我跟前,死盯住我不放!
楚克身形不动,只是仗剑护住了我,似乎随时准备拨剑而出!额伦特一挥手,吼道:“全都退下去!”帐内众人不明所以,但却仍旧依序退出了大帐。我本想叫楚克也下去,他却固执的看着我不肯移动半分,我只得由着他,只是自己上前一步,认认真真的冲额伦特一拜,身形一动,额伦特已然一伸手,扶住了我,有些嘶哑地说道:“你……你不是……”我抬脸之间,眼泪已然落下,哽咽着说道:“我是被策旺他们掳了来,不见天日,只盼着能有重逢的日子,却未料到是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之下!”
在我说这话的时候,额伦特冷眼看向我身后的楚克,随即仍然收回眼神看着我,将我拉到一旁坐下,急切切地说道:“我也是事出几月后,才从老二那里知道你失足落水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谁曾想到你是被他们掳走了?”我问道:“这是他们故意安排的。”额伦特叹了口气说道:“自你落水无音后,不只老二,连十四爷都派了不知多少人马四处找寻你的下落,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不到你果真的没死,果真没死……”说到此处,额伦特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我听他这么说时,早已泪流满面,心中抽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见我垂头不语,稍即,长叹了口气,并不言语。见状我反握住他的手问道:“哥哥是常年带兵之人,今次怎会中了策凌的埋伏?此次远征之时,沿途都不曾设下兵站,以图救援吗?”额伦特闻言有些恨恨地骂道:“正如你所说,若不是色楞贪功冒进,我们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当日为了与他带领的部众尽快会师,又怎会冒着兵家大忌,不在沿途设下兵站?如今也不知道前来救援的四川提督康泰走到哪儿了?”
他一提起康泰,我立即泪如雨下,哭道:“他……他那一千多人马在打箭炉已被黑帽喇嘛尽数诱杀!”我此言一出,额伦特‘呯’地一拳砸在桌上,怒道:“是我害了他!”楚克想要过来扶我,我回头冷眼看着楚克,只见他青白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沉沉地回望着我。我转过头看着额伦特,有些艰涩地问道:“哥哥可想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额伦特一听我这话,顿时怒了:“妹子当日一句‘死闻侠骨香’,让我敬佩至今,如今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可是,可是……”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落泪。额伦特见状,复又叹了口气,也不言语。过了半晌,我站起身来,冲他拜了一拜,哽咽着说道:“紫菁留不下来,也留不住哥哥,这就去了,只盼着哥哥能吉人天相,逃出生天!”额伦特无声扶我起身,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转身欲随楚克离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我,在我耳边迅速轻言道:“晏布如今已做了西宁护军统领,他应该识得你!”
我闻言大惊,转回头去看他,他却已然若无其事的站直了身,轻蔑地看着返身而回的楚克,就像什么都没对我说过似的。我冲他微一颔首,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转身随楚克走出帐外。一面走,心内却像打鼓似的有些激动,原来这个时候,晏布已经做西宁护军统领,如果能设法与他见上一面,或是通上消息,兴许就有了逃出生天的可能。就算不行,也许在此次清军大败后,十四封大将军出征的日子就近了。
回到策凌的帐内,我觉得累极了,靠坐在角落里,心里不停地思索着额伦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如何才能安全地见上一面,将我的消息带回,而且还不能像如今见额伦特这样,为他带来一道催命符!思来想去,回忆前尘种种,不由得又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了十四,还有九阿哥、十二,十三、想起了晏布,想起了玲珑,想起了在宫里的那十年……想着想着,不知觉间,清泪不停地滑落,以至策旺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我都浑然不觉。策旺扳过我的肩面对着他,蓝眼睛里的是掩不住心疼与关切,我撇开脸不想看他,他却固执地将我一把摁进怀里,抚着我的头发沉沉地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早知这样,我便不会让你去见他了!”
我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哭喊着想要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反倒被他紧紧摁在怀里不放,这时本是八月夏季,他原本穿得也轻薄,我被他这样紧紧摁住,一时就听他间歇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竟停止了哭喊,呜咽之间,只是默不作声。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兴许他觉得我渐渐安静了下来,轻放开我,软言道:“你今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说着示意楚克上前护送我回帐。我抬眼看着他,却意外发现一直在他身后的策凌敦多卜双眼恨恨地直视着我,我也懒得去理会他,只是转身向楚克走去。
我坚持不肯离开,策旺并不强我,也不下令进攻清军。不出七日,额伦特却下令所有清军倾巢而出,作了最后的殊死一搏,除了极少人受伤被俘以外,包括额伦特、色楞在内的所有清军均已阵亡。
我毫无顾及的冲策凌诅咒道:“今日我所受之剜心之痛,来日我必将十倍奉还大将军!”策凌听我这样叫出声,竟然微一凛,狮子一般的他被我的话一时间激怒了,上前两步,捏着我的肩冷冷地沉声说道:“你尽管冲我来,本将军随时奉陪!但你若胆敢对楚克……”策凌顿了顿,近乎是用吼的说道:“我必叫你为他陪葬!”我听他这么一说,竟哈哈笑了起来,叫道:“原来将军也有亲人,也有关心的人吗?”
策凌握着我双肩的手几乎已经快将我的肩膀捏碎,我却感觉不到那种疼痛,只是喉头一猩,一口热流冲口而出,我毫不犹豫地冲他喷了过去,猩红的血渍立即飞溅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却并不侧脸避开,只是死死的注视着我,似乎想要得到我的保证。正在此时,楚克焦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大哥!”随声而到的楚克一拳打向策凌!
策凌扎扎实实地受了楚克这一拳,手一松,放开了我,我随即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楚克将我扶住了,我靠在他的怀里,侧脸看他,只见他一向静若死水的眼眸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愤怒与心痛,再回头看向策凌,此时的策凌眼睛竟与楚克出奇的相似,闪烁着对我的愤怒之情和对楚克的心痛。楚克扶住了我,方才冷冷地说道:“冒犯大将军之处,稍后自会前来领罚!”说完,抬手替我拂去尚挂在我嘴角的那缕血丝,即而一弯身,将我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帐外走去。
楚克将我送回我的帐内,轻手放下我,又拧了一条湿帕子递给我,我接了过去,捂在嘴角不动,楚克对我说道:“你不必担心!”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接着说道:“这里的天气比不得伊梨,天干物燥,你先前只怕是因为突遇大事,急火攻心,方才……”顿了顿,他转过身,似乎想离开,但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回头说道:“汗王前几日特地让人给你送来的清茶,你多喝些应该就无碍了!”说完便要离开。我听他这么一说,出声叫住了他:“楚克!”他听我叫他,顿住了身形,却并未回头。
我想了想,低声说道:“大将军他……”楚克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打断了我的话:“你不用说,我心里明白……”我突然扔掉手中的湿帕,起身上前拦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明白!”楚克不解地看着我。我轻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你可知道,自从你将我从天津掳到策旺的身边来的那一天起,我便无时不刻地在恨着你,因为你的聪明,因为你的计划、因为你的能力,直接导致我无休无止的恶梦中……”我话未说道,楚克第一次回避了我的眼神,低声说道:“我知道……”我接着说了下去:“但你不知道的是,你如今却是我在这里,在这无依无靠的一群人里,唯一值得我相信的人!”
楚克听到我最后这一句话,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喜悦,我看到他眼神的变幻,心中叹了口气,想到,不管将来如何,楚克,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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