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山雨欲来风满楼

进了定妃居住的长春宫, 我抬眼相望,却见长春宫在白雪中越发的冷清了,摇曳的树枝上不时飘落下几朵雪花, 院子里的那两株熟悉的桂花树此刻在冬日里早已凋零, 貎似枯损的树干已经带出了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正仰头轻叹, 听得屋内有脚步声传出, 低头一看, 却见一名丫头挑了帘子出屋,迎上来说道:“是紫菁姑娘吗?”我一笑,说道:“正是!”那丫头对着我福了一礼, 我有些不习惯,忙扶她起来, 她一面站起来, 一面说道:“奴婢琳琅, 给紫菁姑娘请安。娘娘正等姑娘呢,姑娘快进屋吧!”

我点了点头, 随着琳琅一起进屋。一进屋,屋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薰香味,定妃穿着藏青色的金丝狐皮袄,正不歪在帘子后的软榻上,而一旁坐着的却正是十二!晃惚间, 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是这么熟悉, 又是这么遥远。许多年前初夏的那个午后, 第一次见到定妃时, 就是在这间屋子内, 十二也是坐在那里,许多年以后, 一切仿佛在重演,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然后这里的每个人却又分明没有了当初的心。

刚跪下去,定妃已经忙不跌的叫琳琅将我拉了起来,来到她跟前,握着我的手不放,不停地轻抚着我的手背,眼泪在她的眼眶内打转,似乎在强忍着悲痛哽咽着说道:“听说你出宫后吃了不少苦,委屈你了!”我轻摇了摇头,抬头看去,却正好看见定妃说话的时候,眼睛分明瞄着十二,眼神里的含意有些复杂,一旁的十二垂着眼睑不语,只是用左手手指轻轻划着右手手腕上的那串佛珠的珠子。

我轻声回道:“娘娘别难过,紫菁没吃什么苦,还是跟以前一样,能吃能睡的,阿玛、哥哥们又宠着我,哪里能委屈了!”听我这么一说,定妃才略微有些收了泪,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又想到什么,眉头复又皱了起来,叹道:“额伦特那孩子……”我忙接过话去:“哥哥为朝庭捐躯,是咱们万琉哈家的光荣,也是大清朝的光荣!”定妃摇头道:“难得你这孩子有这样的胸襟,唉,额伦特那孩子……阿弥陀佛……”

又是叙了好一阵子话,定妃问了乌尔占、宗查木以及家里的一些情况,我含含糊糊的回了话,这才又磕了头准备离开。刚想退出去,一直在一旁少言寡语的十二却突然也向定妃请了辞,定妃点了点头,对我说道:“紫菁,你与胤祹一块走吧!”闻言我只得点头答道:“是!”说完,先退了出去,站在外屋,等十二出来。十二从里屋一出来,琳琅已经忙递上十二的那件荔色皮褂。刚想给十二披上,不知怎么却被十二轻声说了句什么,一时间,琳琅的手愣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见状我走了过去,对琳琅说道:“我来吧!”琳琅和十二同时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琳琅退在一旁,我双眼未抬,只管将那皮褂给十二披好,又将他的辫子轻手理了出来,方转到十二跟前,将斗篷的丝绒缨带扶起,细细的整理平整后,方才略略拉紧,束了起来。束好那丝绒缨带后,轻手抚平鹰膀坎肩上被风吹乱的皮毛,轻手替十二扣上。刚想转身,却突然看见十二腰间挂着玉佩的分明是同心结!

我一愣,见状十二一直僵硬的身子也突然微抖了一下,刚想说什么,我却已经转身退在一旁,垂着眼睑,等他先行。十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脚往外走去。跟在十二的身后,一路往宫外走去,不经意间,一直保持着与在我前方的十二不多不少半步之遥的距离,静心敛气,默默不语。如今心里早没有了当初此情此景时的那份甜蜜与羞涩,剩下的是平和与淡然,甚至没有了怨忿与悲伤。

“琥珀皈依了佛门,得空你去瞧瞧她吧!”走在前方的十二突然停下来说道。我闻言有些吃惊地抬眼看去,一看,发现我和十二已经走到进入东五所的角门,过了这道角门,就到东五所了。闻言我心里暗暗叹息,先十二一步跨过门槛,回头看着十二轻摇了摇头说道:“她既然已经是槛外人,又何须再见,染了她的清净,乱了她的心绪!”十二站在门槛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惊讶流露无遗。

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道:“见见也好,你是她的心结,见了,也许便解了,放下了!我冷笑道:“十二爷错了,她的心结不是紫菁……”十二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重见后第一次正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她的心结是十二爷!”十二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冷笑道:“你不是她的心结,却是我的心结!”说着伸出手来,想要握住我的手腕。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侧身站在一旁,说道:“十二爷说笑了!”

十二见状,低头看着我们之间的那道门槛说道:“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的这道门槛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生生得将你我划在了两个世界……”十二说到这儿,复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出宫这几年,我才突然发现,放开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它让我的心痛与后悔没有一刻停止过,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听到这儿,我突然平静地打断了十二的话,冷言道:“人生没有如果!”

十二吃惊地看着我,抬脚迈过门槛,站在我跟前轻声说道:“你不肯回来,那就让我过来,好吗?”我坚决地轻摇了摇了头,说道:“十二爷如今过来,我也不在原处了,十二爷又何苦如此执迷?”十二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不言不语,眼睛里的迷离渐浓渐重,我转开身,独自一人径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听见后面没有十二跟来的脚步声,停了停身形,稍顿,仍旧独自一人迈步向前走去。徐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的脚步不自禁的加快了许多,偏路面薄雪未除,我一个没留神便滑跌了下去!

“唉呀……”我跌坐的雪地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来不及多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得一声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厉喝道:“是谁?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还不快跟爷滚出来!”听见这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起身,抬眼望去,却一眼瞧见带着些许怒气正大步向我走来的不正是十三阿哥胤祥!可是我有些不敢置信他的声音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我竟没有听出来?

兀自还在疑惑间,十三却已经走到了我跟前,猛一见到我,却有些跌撞的又退开了一步,方才站稳,瞪着一双布着血丝的黑眸定定的看着我。我仰头看着他,他明显老了许多,不知道这些年没见,他究竟承受了些什么,竟让他早生华发,形容俱损!当年那个英俊爽朗、豪放不羁的十三竟全不见的踪影!难过之余,我心中突然想到,他此刻尚在宫中走动,说明他并未受到圈禁,但他的模样却分明又在陈述着他这些年所受到的风波坎坷!磨难挫折中,他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与痛苦呢?

心内一酸,却只能强忍着,我看着他的眼睛展颜对他一笑:“这回没簪子可捡,你可不能说我这是为了躲着你呀!”听到我这句话,我知道十三一定已经想起这是他以前常拿来戏谑我的一句笑言,我是希望能给彼此一个轻松的相见,但十三闻言却明显眉头微蹙,又退开半步,方才有些颤声地问道:“你……你……你是……”我见状,向他伸出手去,笑道:“还得烦劳十三爷拉我起来……”

十三闻言,愣了半晌,缓缓靠了过来,眼睛锁着我一刻不放好一阵儿,方才缓缓向我伸出了手。我见状,笑着冲他撇了撇嘴,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一使力,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他的手冰凉地吓人,初一触到我温暖的手的时候,竟吓了一跳似的想要缩回去,却被我反手紧紧的拽住了不放,犹豫之间,十三的手顿在空中不动,任我拉着他的手站好。等我站好,这时他却没有放开我手的意思,握着我的手,手指滑动,像是有些眷恋、有些贪婪、有些不舍的感受着我从手间传递给他的温暖。

十三握着我的手,我就由他握着,他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我也就笑吟吟地回望着他。好一会儿见他仍然是看着我不说话,我终于呵呵笑了起来:“我们就一直这么站着吗?回头让人瞧见了,说这宫里怎么平白多了两尊冰雕,长得还怪吓人的!”十三听我这么一说,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牵了牵嘴角,笑容里虽然带着那样明显的伤感与沉重,却终于还是露出了我熟悉却又久违的笑容。

我呵呵笑了起了,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迹,见他仍然楞着不动,又回肘撞了一下他的胸口,他被我一撞,不解地看着我,我冲他嗔道:“我这是变老了还是变丑了,以至十三爷都认不得我吗?”十三闻言,终于出声问道:“你回来了?”我闻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话:“可不是回来了吗,你当站在你跟前的是幻象吗?”十三闻言没有笑,却定定地说道:“不是幻象……这些年我常常这样看见你就这样站在我眼前跟我说话,跟我笑……这次是真的吗……”

十三的一句话,捅翻我心内所有的歉疚与心痛,这哪里是当年那个与我一同跪在康熙跟前大声喊出‘不为私情、不关风月’的十三,哪里还有当年带着一同骑马驰骋在草原上英俊少年的豪爽,哪里找得出当年吹笛和琴的风流神韵……一丝丝的苦楚涌上心头,偏偏我不能在他眼前哭,只能强忍着心内的悲痛,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十三爷这是要出宫吗?”见十三点了点头,我笑着向他福了一礼,说道:“十三爷先请吧!”

十三愣了一下,终于轻笑了笑,抬脚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十三头也不回地问道:“今儿个怎么进宫来了?”我走在他身后,正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听他这么一说,忙答道:“跟着阿玛、哥哥进宫来谢恩!这会儿正在宫门口等着我呢。”十三听了忙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哦,对了,定妃娘娘是你的本家,该去磕头的!”我噗浾笑了一声,忙想掩嘴,却已经被十三听见,回过头来看我,我只得望着他笑道:“十三爷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个痴傻的毛病,说话颠三倒四的,回头等我寻一剂良方,包你药到病除!”

十三闻言这才笑出声来,咬牙正想跟我理论,却突然有些吃惊地抬眼看向我身后,见状我有些奇怪,刚想回头,却听见身后已经传来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出宫这些年你胆子倒是见长,都敢拿你十三爷开涮寻开心了!”我闻言大惊,回头一看,站在身后说话的正是四阿哥,如今的雍王爷,未来的雍正帝!

忙转身规规矩矩地冲他福了一礼:“王爷吉祥!”四阿哥冷着脸不语,也没叫起,我只得就这么半蹲着,十三见状,忙回身一步,站在我身前,对四阿哥说道:“四哥,紫菁她……”四阿哥如冰霜冻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打断了十三的话:“起来吧!”闻言,我这才站起身来,低头垂眼地退过一旁,四阿哥也不理我,径直走到前面去,十三忙跟了上去,经过我身边的的时候,低下头来附在我耳边轻声快速说道:“你如今怎么还是这么怕他?怎么就有胆子不怕我呢?”说完带着一丝戏谑的目光看着我。

我抬眼看了走在前面的四阿哥一眼,又看了看跟我玩笑的十三的笑容,心内不由得一暖,心想终于见到十三有了一丝当初的神采,便一本正经地轻声说道:“这跟胆子没关系,我向来是不怕你的!”说着我抬脚向前走去,一面用推了推他,十三呵呵轻笑,这才跟上了四阿哥的步伐,并肩向前走去。跟在他们两身后,我这才长吁了口气。要到宫门口的时候,一直跟四阿哥低声说话的十三突然回头颇有深意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回过头去,我有些奇怪,却听见四阿哥的低声说了句什么:“终有一天……得偿所愿……”

听到这只字片语,我心内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正自疑惑,却见已经出了宫门,守在轿旁的宗查木正冲我挥手,一见到我前面这两位,忙叫了乌尔占一起见了礼。等四阿哥上了轿,我刚想上轿,十三却过来跟我说道:“得空我去瞧你!”我偏头看了看四阿哥的轿子,确定他没出来,方才瞪了十三一眼,笑道:“你一人来就好,可别再唱一出‘哥俩好’了,迟早不是吓死就是冻死!”

十三不解:“冻死?”我已经掩嘴笑了起来,十三回头看了看四阿哥的软轿,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你不用怕,四哥是外冷心热的人……”我推着他走向他的轿子打断他的话:“在你心里,他自然是最好的……”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快回府去好好养养,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以后你那最可爱的四哥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我在京里的日子还长,有咱们见面叙话的时候!”其实我还想对十三说,一定要好起来,因为要不了多久,你这个史上大名鼎鼎的怡亲王必会有你雄姿勃发、大展身手的时候!

乌尔占从宫里回来,全然没有加官进爵的喜悦,却是满脸的忧虑沉思之色。我忙迎了上去,替他脱了雪褂,又将替他泡好一杯紫金竹壳递了过去。乌尔占看了我一眼,又长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示意让我坐下。我心内隐隐有些不安,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得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出声问道:“阿玛这是怎么了,今儿个进宫不是去领满洲都统的职吗?皇上对阿玛恩宠有加,应该高兴的呀!”

乌尔占摇了摇头,不回答我的话,却反问道:“菁儿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可知道为什么你出宫这些年没人上咱们家来提亲,阿玛也不急,由着你在家里呆着吗?”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未免还是咯噔跳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咬唇说道:“紫菁知道,阿玛舍不得女儿受一点委屈……”乌尔占抬手揉了一下我的头发,收回手时,像是想到了什么,手臂顿在半空中好一会没动,终又有些无力的垂下了。

我看着他的容颜,心里想到,从回京来以后,朝夕相处,我早已将他当作了自己的父亲一般的敬爱,如今见到他为难的模样,一楼亲情牵动的疼痛在我内心开始蔓延。乌尔占又呷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你回京来的时候,年纪虽不小了,照说以咱们家的家世,上门提亲的也该不少,就算过门做了个侧福晋,也绝不会委屈了你。”听到这儿,我不由得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乌尔占接着说道:“可……可自你回京来,有关你的传言便早已在全京城的王公亲贵间传开,一说你在宫里的时候,皇上本意要将你指给十二阿哥,但九阿哥、十四阿哥都去求了皇上指婚,皇上便将你放出宫去,以免他们兄弟为一个女人结下心结,还有一说,就是如今皇上有了将你指给十四阿哥的意思,专等十四阿哥立了军功回来就赏……不管怎么说,虽然传言不可尽信,但也不敢全然不信,如果皇上真有这个意思,有谁敢跟皇上抢儿媳妇?就算不是皇上的意思,看到这几位阿哥如今对你眷顾有加,又有哪家公子愿意冒着得罪阿哥爷的风险上门来提亲?“

乌尔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了下来看着我,见我垂头不语,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阿玛本来想,不管传言怎样,只要你自己快活自在,阿玛就养你一辈子,等阿玛老了,你二哥也不会弃你不顾的。”听到这儿,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落在乌尔占的手背上,乌尔占也不动,只是叹气,稍顿,反手握住我的手,说道:“皇上才封了阿玛的辅国公,如今又加封满州都统,这本是恩宠有加的荣耀,但事出不会无因……阿玛此次进宫,见皇上圣躬不豫,只怕……”我惊讶地抬头说道:“阿玛……”

乌尔占看着我的眼睛说道:“阿玛知道这是大不敬的话,是死罪,但……阿玛不是不怕自己的官爵有什么影响,是怕……这次皇上宣阿玛去见驾,露了话风,竟有意将你指给十二阿哥,虽没明说,但只怕这旨意跟着就下来了!”

乌尔占此话一出,我顿时被惊得呆在当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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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虐开始,稍安勿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某美含含糊糊的胡乱念一通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