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廿四堆宋主扫墓

余姚王生,名勉,字器之,卓荦有大志,而蹇于遇,年三十,犹萧然四壁,落魄不偶。欲图青云,而元人适罢科举,欲营什一以博升斗,则抚掌揶揄者适笑于其旁,乃改业,习小儿医,一月而杀三孺子,皆豪贵家婴儿,几罹不测,急取其书毁之,久而贫无卓锥。乃投身典肆中,佣作会计主管。典肆翁以其有文名,遂收之,且厚其饩。

继而典肆亏折,肆翁急谢遣之,王生大窘,焦急欲死,过府城五云门,见一鬼跋雷门上,脚垂至地,王生曰:“此防风鬼也,闻琴声则舞。”急取琴鼓之。鬼端坐不动,两手掩耳,示不欲闻。王生叹曰:“时衰鬼弄,此之谓矣!”弃琴而去,窜至钱江,忿极,方欲踊身一跃,偶见江干一庙,又转念曰:“且到庙中自缢,免致身葬鱼腹。”王生觅得一索,直入寺中,仰视,则伍大夫庙也。泣拜于地曰:“将军乞食**,终有霸吴之日,王勉沿门托钵,即是绝命之时,何懵懵者?天生人之不偶若是也。”哭诉一会,取绳正欲自缢,忽见神座下卧一物,黑色蒙茸,目闪烁有光,一狐正在睡熟。急收绳缚之。狐自梦中惊醒,作人语曰:“某狐仙也,昨赴天台,醉归,经此少憩,不意为君所缚,君如释某,彼此有益。”王生戏问:“何以相谢?”狐曰:“使君巨富可乎?”王生贫寒如洗,正中心病,再问曰:“汝言戏否?殆欲曳尾遁耳。”狐曰:“是人孤陋寡闻,将为勤学死矣。一富且不能致,狐何以仙称也?”

生即释之,狐方起身,少刻,化一老翁,鹤发童颜,唐巾儒服,蔼然可亲,重与王生叙礼。二人邀入酒楼,把盏倾心,老翁谈吐甚广,王生自谓不及。因问致富之策,老翁曰:“越人信鬼,惟鬼道足以惑之。会稽郡各处富民,率多刻薄起家,倚富压贫,我今择其尤,径入其家,抛砖引石,打鸡弄犬,横生怪异之病。彼必请法师求符篆,百俱不效。君然后言能驱邪,但书花押,向空焚之。我出此户,又入彼家。不三月,君之巨富成矣。”王生大喜称谢。又转念曰:“此财似出非义,翁何不更出一策?”老翁大笑曰:“此财虽不义,而诡于义者也。

君犹欲守义,将为沟壑死矣,吾固言君独学寡闻也。”王生亦笑许之,老翁遂去。未几而会稽郡各处,疫疠大作,俱有鬼狐作祟,遍请法师不能驱遣,独王生之符篆一至,立即平安。不阅月,致数千金。生乃市田产,修房舍,置奴仆,而病者益众,求者愈广,一一应之,俨成巨富。暗思“此傥来之物,何必苦聚,贻笑钱癖。”遂力行济人利物之事,不论巨细,不限远近,无不被其恩,沾其惠。随得随用,任意挥霍。自此,会稽各处,王勉之名大噪。一夕,老翁忽至,王生再三致谢曰:“翁再造,全某之命,此德当铭之五内,没世不忘。”老翁笑曰:“君今富矣,复欲贵否?”王生笑曰:“人苦不自足,既得陇,复望蜀耶?人亦孰不欲富贵?但如翁者,固欲富而即富矣,岂欲贵而亦即贵乎?”老翁曰:“子非富中人,乃贵中人耳。”生曰:“翁何以知之?”老翁曰:“子以不义之财,作仗义之举,此念已超出寻常万万,本处有现成之贵,非子而谁?”王生惊曰:“目下之贵,非采访即选举,如此仕途,容及王某也耶?抑翁别有术致之耶?”老翁曰:“子静待之,不出旬日,大贵至矣!”王生疑信参半。老翁居其家未半月,忽报宋主率同文武,由——闽中武都起驾,越江右,至会稽,为南宋诸帝洒扫陵寝,时宋元已和,浙省平章脱脱,早临会稽,预修地主之仪。

且说宋帝,诏种世龙、岳燕超等辅太子监国,自率范国昌、司马肃、关普灵、寇复雷大小文武十余人,幸会稽郡,元平章脱脱率同浙省大小文武,接入城。越日,驻跸狮山之侧,-湖之滨,南宋诸帝陵寝,帝一一谒拜,俱各封护,修理完好。脱脱只候宋主,礼意亦极殷勤,而帝终以伐掘为恨。脱脱奏曰:“此先帝所为,外臣虽愚,何敢直彰其恶?”帝怒曰:“平章以朕不能讨平江浙耶?”一时关昔灵、寇复雷等辞色甚厉,二人昔日大闹临安,此时正扬眉吐气,共诮让之。脱脱神色不挠,徐对曰:“宋元既联兄弟之好,今一旦败盟,则曲直所在,知者自能辨之。即如陛下所云:‘上国有问罪之师,寡君亦有御敌之赋。’彼此反复辨难,绝不少屈。”独范国昌折之曰:“寡君为谒陵而来,陵中虚实,不获周知,寡君之羞也。平章既作东道主,陵骨一事,不问平章,宁入上都,问上都乎?果尔,则宋元又兵连祸结。启衅之由,恐平章责有难辞。”脱脱惶恐谢曰:“相国见谕,责固难辞,但君父之恶,臣子何忍显暴?”范国昌正色责之曰:“世祖所作诸恶,薄海内外,谁不知之?

宁待平章今日,始显著耶?如不欲显著,则北朝皇帝,不应三次遣使入宋议和矣。为人臣者,于君父有失,能使之修德行仁,痛改前愆,方为忠孝。若一味弥缝掩饰,则愈掩愈彰矣。”脱脱拜伏曰:“非相国之言,脱脱几陷于罪矣。”帝谓之曰:“伐陵一事,自于平章无与。朕只欲得陵中详细,其他不过求也。”脱脱又奏曰:“伐陵乃至正二十二年间事,迄今二十余年。

陛下请驻跸会稽,容外臣访之。”数日,始回奏曰:“外臣当为陛下表贺称幸。”帝问之,脱脱奏曰:“闻当时伐陵,此间好义之民,潜取诸帝陵骨,用别骨换之。当时世祖所伐去者,——皆寻常骨也。但不知诸帝陵骨,义民等藏于何处耳?”帝闻之一悲一喜曰:“即求平章,访查陵骨下落。”脱脱不得已应命,再至山陰会稽诸县,物色访问,并无人知。盖当时朱叟与村中诸父老,已多年物故,盗骨一事,乃逆旨所为,皆秘不敢言。

故至今无可访寻。脱脱甚闷,三日后,有余姚王勉赴辕,自言能识陵骨藏处。脱脱大喜,引见宋主。帝问:“现在何处?”

王勉俯伏奏曰:“小民有俚语献上。”即日:炎宋无辜,元帝伐陵瘗玉何所?视此冬青帝急问曰:“何谓冬青?”王勉复奏曰:“会稽兰亭山原,处处有冬青树者,其下皆陵骨所在也。”帝闻之,立拜王勉为工部郎中,作山陵使者,命为前导。帝与文武,及元平章脱脱等,即至冬青树所,一一掘之。果然瘗骨其下。帝见之大恸。

关普灵、寇复雷目光如炬,怒发冲冠,脱脱亦失声叹曰:“先帝不仁,至此极矣!”急令工人等,重启其陵。开其隧,脱脱亲负一具。宋臣文武,亦皆负一具,送入陵中,安放妥贴,复封其陵。帝始陈设方物,荐其鼎俎,刑牲藉茅,大展祭告。帝悲悼不胜,诸陵一封毕。帝深德会稽昔年藏骨义民,冬青所种处,令封其树,勿使剪伐,惜不知其人,无可酬赏,乃命会稽一郡,免赋十载,大宋代为完纳,其银皆由武都。辇至浙省,交与平章,务令民沾实惠,勿使不肖官吏,别生枝节。帝又重赏脱脱,不日发驾起行,直回武都,脱脱送出浙省界口始回,道经会稽,闻百姓颂德不已,皆称宋主为有道天子。脱脱叹曰:“如此方是君人大体,不图先帝当日,乃狂悖至此也。”

王勉随驾入朝,遂仕于宋。果中老翁之言而大贵,而王勉每食必祝曰:“狐仙翁!”盖其富也,狐所致,即其知陵骨在冬青下,亦狐所指授也。狐去时,自言隐于天台,后遂不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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