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Chapter 69

说一点都不心慌, 那是不可能的。

龚熙诺在门外调整着状态,努力呈现出一副轻松的神情和良好的精神面貌。

假如他知道他此刻的面色有多么的难看,他就应该明白他的刻意掩盖有多么的明显, 令人一眼便能看穿的假装。

龚熙诺推开门, 加快语速企图掩饰无力的声音:“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又过来了?”

原璟坤没回答他的问题, 转过椅子, 默默地注视着他把风衣挂到衣架上的动作, 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的一声不吭说明他在生气,而且非常生气。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 原璟坤今天是不应该出现在医院里。

他上午去看井建业,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起码比前些日子有精神, 治疗总算不再是徒劳, 对抑制癌细胞的扩散起到一定的效果,原璟坤听完医生的介绍, 既欣慰又高兴。

下午顺路来陪龚熙诺,尽管答应他好好休息两天不再过来,可终究放不下心,龚熙诺一个人在医院,多寂寞多无聊, 他要是在的话, 龚熙诺还能多吃些东西。

哪知道, 他满心欢喜过来, 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病房。

平整的床单, 叠好的被子,不像是出去散步的样子。

原璟坤来到医生办公室, 找杰克问龚熙诺的下落。

面对态度坚决非要得到实话的原璟坤,杰克不好意思撒谎,一五一十地对他和盘托出,没一点隐瞒。

原璟坤深吸一口气,他再生气再恼怒,都不能把气撒到杰克身上,这点理智他还有。

龚熙诺的倔脾气,他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这点他最清楚。所以怪不着杰克把人放走。

原璟坤一直坐在病房里等着龚熙诺,他没主动给龚熙诺打电话,他知道龚熙诺带病回公司肯定有特别重要的事等着处理,这个时候,他不能打搅他,什么事什么话都得等他回来再一并算总账。

原璟坤愤愤地磨牙,越想越生气,他难道真的不打算要命了吗?还想不想出院了啊?他不在乎他的身体,也不在乎自己的想法吗?

他不是不知道他若是有个什么,自己得多难过多担心,自己这么依赖他,这么离不开他,他怎么就不能为了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呢?

到底是生命重要,还是他的地位金钱成就重要啊?

原璟坤早想好等龚熙诺回来他要质问的话,他甚至都做好两人会为此吵架的心理准备。

龚熙诺见他没答话,走近他,蹲在他面前,拉起他的手,露出暖人的笑:“宝宝,怎么了?谁惹我们宝宝生气了?”

事实上,当原璟坤面对龚熙诺青白土灰的面色时,那些怨气怒气自动消失不见,直到无影无踪。他怎么忍心怪他呢,怎么舍得责问他呢,怎么可能和他吵架呢?

原璟坤心疼万分地摸摸他的脸,责问刹那间变成满满的自责,若不是因为他,龚熙诺怎么会成现在这样呢?

那么高傲的人,那么自信的人,那么成功的人,为了他,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职位,放弃辛苦打拼的事业,放弃无限光明的前途。

换做谁都会不甘和不舍,长期压抑在心的积郁,无处发泄,他的病多半因此而生。

每次想到这些,原璟坤便心如刀绞,难受不已。

龚熙诺握住他的手,顺着脸颊移到嘴边,亲了亲他修长的手指,撑着椅子两边的扶手站起来,就势坐到床边,他真的没力气去哄原璟坤,眼皮沉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原璟坤帮他脱掉西服,解开衬衫的衣扣,换上舒服的棉质睡衣,盖好被子。

手里攥着残留龚熙诺体温的衬衫,原璟坤的泪差点掉下来,他俯身亲吻龚熙诺光洁的额头,心里默念:熙诺,我爱你。

原璟坤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守着似睡非睡的龚熙诺。

龚熙诺睡觉时一般情况下都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很少侧卧和翻身。

但今天不同往日,不仅频繁地翻身,还蜷缩着身体,头埋在被子里。这是只有在胃痛和身体不适时才会有的表现。

原璟坤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凑过去掀开被子,龚熙诺的手紧紧地揪着胸前的衣服,眉头深锁,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原璟坤的手搭在他的额上,滚烫的触感使他一下子变白了脸色,再摸摸他的身体,感觉比额头的温度还高。

原璟坤急得连续不断地按着电铃,护士小姐进来见状,一路小跑地去找医生。

恰在一起值班的罗美静和杰克疾步而来,原璟坤向后退几步,让出地方,方便医生为他做检查。

“胸口疼?”罗美静松开他抓着衣服的手,解开前两个扣子,在手心来回搓了两下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肺功能。

杰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种热度根本不需要试表便知是发高烧。

罗美静检查完毕,示意他再检查一遍,杰克戴好听诊器,检查的时候不由得皱起眉。

罗美静和杰克的诊断结果一模一样:胸膜炎。

罗美静边填写病历夹边对护士下医嘱,原璟坤等不及,只好问杰克:“为什么会这样?严重吗?”

杰克收起听诊器,放入医袍的口袋:“累的。嗯,怎么说呢,不很严重,但……也要多注意。不要累着,不要生气。”

“他现在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应该工作,何况还喝酒,以后必须戒烟戒酒!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你好好劝劝他,公司离开他,一样会运转,干嘛非要这么拼命?身体是自己的,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健康。要是再这么下去,离英年早逝可不远了,我可不是吓唬你们!”

罗美静得知龚熙诺居然私自出院,带病工作,医生最生气病人不配合治疗。

这下好,累得病情加重,她能有好态度好语气吗?

原璟坤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地面,罗美静的话说得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更自责不已,尤其是最后一句半是提醒半是威胁的话,更是加剧他的担心。

杰克瞧着他的脸由白变青,再到后来的面如土色,有点不忍心,来到他身边,宽慰他:“其实没那么严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会好起来的。”

“他不能累着,就得累死别人!他不能生气,就得气死别人!”罗美静看了一眼没再说话的原璟坤,确认输液的药物无误后,对龚熙诺是疼惜又生气。

医生和护士离开病房后,原璟坤靠床而坐,托起龚熙诺插着输液管的手,手背的血管因为总是扎针的缘故出现微小的肿胀,手指小心翼翼地滑过鼓起的部位,一颗泪滴在指甲表面,凸起的血管阻止顺流而下的态势。

罗美静的话深深地刺痛原璟坤的心,话音未落的瞬间,原璟坤甚至冒出放弃的念头。

现在退出,为时不晚。

冷静下来,又为慌乱中产生的冲动想法而后悔。

事已至此,他怎么还能随便动摇呢?怎么还能轻易退缩呢?

不管今后如何,不管他们将来过上怎样的生活,不管贫穷或富有,不管健康或疾病,他们都一定不离不弃,相依相守。

这是一辈子的承诺,原璟坤的一辈子,龚熙诺的一辈子,他们的一辈子。

龚熙诺的病情好转,身体恢复后,原璟坤始终没再提及这件事。

事情已然过去,质问和责备都毫无意义。

龚熙诺自知理亏,出奇地配合治疗,凡事不再逞强,积极喝药打针。

即便没有食欲,也尽量多吃饭;即便不想睡觉,也尽量多休息,不出几日,精神状态大见起色。

龚熙诺盘腿坐在桌前,保温壶里盛满鸡肉面汤,面软汤浓,香味扑鼻,红白黄绿色泽诱人,令人食欲大开。

龚熙诺把香菜择出去,挑起面,热气发散的功夫,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正在直播的足球比赛。

坐在他对面的原璟坤显得有点无聊,手里玩弄从床单上扯下来的线头,敲着桌面,提醒他:“面凉了,快吃。”

“噢。”龚熙诺正看得带劲,视线舍不得离开屏幕,凭感觉把面条送到嘴里。

原璟坤扭头瞥一眼热火朝天进行中的球赛,都要恨死它了!

龚熙诺的全部心思都在球赛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又挑起一筷子面。

原璟坤把线头团起来又拉直,拉直又团起来,反反复复地折腾无辜的线头,手托下巴,没话找话:“本来是我煮面来着。”

到底是芹嫂的厨艺精湛,鸡肉面汤可谓称得上色香味俱全,比原璟坤中看不中吃的手艺强上百倍。

“嗯。”龚熙诺心不在焉地应着。“然后呢?”

“然后……煮烂了!”原璟坤本打算亲自煮面的,结果不知是一不小心还是过于小心,把面煮得极烂,用筷子根本挑不起来。他还自我安慰,面汤嘛,煮得烂点没关系,吃着方便,不用费劲嚼。

芹嫂及时地拦住他把不成条的面汤倒进保温壶,这要是等到了医院,还不得成一坨浆糊,完全没法吃。-

龚熙诺听着原璟坤缺乏底气带着挫败感的语气,笑了一下,挑出一块鸡肉里的小碎骨,夹起鸡块直送到原璟坤的嘴边。

原璟坤嚼着软嫩的鸡肉,欲言又止:“熙诺……”

“嗯?”龚熙诺放下筷子,面剩半碗,无心吃饭,专注于形势越来越激烈的赛况。

原璟坤其实一直想和他谈关于井建业该如何安排的事,苦于总也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龚熙诺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康复在即,现在是最佳时机。

可是,原璟坤想不出要怎么说才能恰到好处地表达他的想法,万一龚熙诺不同意他的提议,或是龚熙诺再为此生病,到时该怎么办?

原璟坤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不停地做思想斗争,内心犹豫不止。

“眼镜脏了。”原璟坤想着,还是先别说,不如等到龚熙诺出院后再谈,省得节外生枝,事倍功半。

龚熙诺偏过头,躲开原璟坤伸过来要摘眼镜的手,马上中场休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等下。”

临近新年,龚熙诺已近痊愈,霍伯清和从日本抽身而来的胡楠来医院探望他,三个人进行一番深入的长谈,双方协商后,对于龚熙诺的工作问题做出如下处理:

龚熙诺以身体健康状况欠佳,需要长期休养为由,无法继续胜任该职位,集团及本人均同意提前解除合同,按照集团相关规定,该级别的人员应提前两个月递交辞职请求,因此龚熙诺的任期至2月28日结束。

在M&B集团,不论员工辞职还是解聘员工,除却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会约其谈话外,所在部门的高管也会与员工有所交流。

按照惯例,霍伯清例行公事般地将需要告知龚熙诺的内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字不差地说给他听。

龚熙诺坐在他俩对面,室内温度不低,一件蓝色衬衫并不觉得冷,黑色的西裤和皮鞋。表情淡然,静静地倾听,直到霍伯清说完,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霍伯清将中英文一式两份的合约摊开平放在玻璃桌上,递给他一只签字笔。

龚熙诺没接悬在空中的签字笔,掏出随身携带多年的钢笔,拔下笔帽,插在笔尾,站起来,俯身快速地浏览一遍合约内容,手搭纸面,准备签字。

一直沉默不语的胡楠忽地握住龚熙诺的手,潮湿的眼角流露出极大的不舍之情,在最后时刻,他仍旧不甘,垂死一搏:“熙诺……”

笔尖轻点纸面,留下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墨迹,停滞不前。

龚熙诺没看胡楠,他一直在回避霍伯清和胡楠的目光,他无法面对他们充满失望的神色,愧疚沾满心扉,他没说抱歉对不起之类空洞的话,这份错爱,岂是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的?!

胡楠紧紧地盯着他,尽管龚熙诺没做出任何回应,但他从龚熙诺五官不易察觉的变化中感受到他内心的动容,为难?不舍?不甘?失落?

熙诺,何苦非要如此?

难道他对于你来讲,真的如此重要吗?重要到你不惜放弃一切,冒险从头再来?

事到如今,胡楠还是无法彻底理解他和原璟坤之间的感情。

僵持片刻,胡楠主动松开手,龚熙诺心意已决,绝对不是他一句话可以改变的。

他再怎么劝说,再怎么挽留,都已无用。

大局已定,这天早晚要来,或许早些离开对于龚熙诺是好事,他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安排以后的事。

龚熙诺在四份文件的右下角分别签署中英文名字,收起钢笔,坐回去,还是无话。

霍伯清确认签署无误,把文件排列整齐,收进文件包。

气氛一时沉闷,三人均是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霍伯清对他说了几句好好休息保重身体这类关切的话,和胡楠对视一眼,胡楠什么都没说,站起来要走。

龚熙诺送他们至病房门口,霍伯清离开之际,突然抱住龚熙诺,像长辈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给予他力量一般,为他鼓劲:“保重!”

龚熙诺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回到病房。默立于窗前,冬日的阳光洒遍全身,金灿灿地发亮。

龚熙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拉过纱窗,阵阵微弱的寒风吹进来,额前的细发飘起又落下,夹杂着阳光味道的花香传入鼻内,龚熙诺深深地吸一口气,沁人心肺。

龚熙诺实在没想过会在病房结束他在M&B集团的职业生涯,其实这一幕他早已反复预想过多次,甚至想过他应该有怎样的表现和怎样的心情,当这天真正来临时,他反而比想象中镇静和淡然。

大概这天来得太早,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抑或他早已接受现实,做好思想准备,所以,他才会这么冷静平和,这么泰然自若。

也许还有一层关系,他没意识到,他不想在霍伯清和胡楠前面表现得太不舍太失落,毕竟是他主动选择离开,为了维护自尊和面子,他都不可能有任何失态的表现。

龚熙诺仰望蓝天,在M&B集团任职期间的一幕幕重现眼前。

犹记当初,Clarence打算安排他接手中国分公司,在与他谈话时,明确地表示:

现在中国分公司是赔钱的,所以,你没有薪水。

如果你能在短时间内扭亏为盈,那么你的奖励是分公司的股份,但是,你只有六个月的时间。当然,如果你没能做到,那么很遗憾,你必须引咎辞职。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

龚熙诺转天便签下军令状,他没作保证,没说大话,没信誓旦旦地表决心,一刻不误地走马上任。

一个星期内,理清分公司目前的运转情况;分析了近半年来的财务报表,找出亏损的根本原因;重新整合部门,调配人员分工;改革公司现有的制度,取其长避其短;亲自拜访与之保持合作关系或曾经有过合作的客户,凡事必定身体力行。

在龚熙诺的带领下,公司下上员工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神,充满干劲,誓要做出一番辉煌的成绩。

在全体人员废寝忘食的共同努力下,历尽千辛万苦,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奋斗,竞标成功一项国家级重点工程,不但顺利完成年度指标,还有助于提升公司的形象和名气。

工程到手后,龚熙诺事必躬亲,整整四个月在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和衣而睡,整整四个月顿顿错过吃饭时间,顿顿馒头和白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他和章甫一人一张单人床,常常谈论至半夜才睡,清晨又不得不醒来继续。

在此期间,分公司又陆陆续续地接到大大小小不少工程,名声渐起,业务量迅速增长。

一年后,当龚熙诺和章甫站在新建的完全属于他们的高层办公大楼前,章甫第一次见到龚熙诺的笑容,那笑容很迷人,很温暖。

Clarence履行他的承诺,给予龚熙诺10%的分公司股份作为奖励,此后每年增长1%,平级人员中龚熙诺的薪资水平最高,没人敢有任何异议,当初谁都没有签署“生死状”的魄力,谁都没有接受不成功便成仁的差事的勇气。

龚熙诺之所以带病坚持参与ATS株氏会的竞标工作,原因在于他需要一个完美的落幕,善始必须善终。

这些值得骄傲的成就已是过去,合约一签,意味着两个月后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与M&B集团有任何瓜葛;意味着他今生再不会从事关于建筑行业的任何工作;意味着他需要在另外一个陌生的行业重新开始;意味着他可能成功可能失败……

龚熙诺并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原璟坤对于他来说,重如生命,纵使得到一切,没有他在身边,都毫无意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