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稍事准备,当即就和钱庄伙计上了路。
第三天天擦黑,白永和风尘仆仆地来到汾州府的永盛恒钱庄。大掌柜白谦祥一脸哭相地诉说了挤兑经过。
原来,永盛恒钱庄做的是小商小贩的收放款生意。有本金一万两,再加上向平遥日升昌票号低息贷来的两万两,以及吸收零星存银两万两,应付日常来往绰绰有余。只因前些日子给一户有实力的相与贷了五千两,本来想借他的马帮狠赚一笔,结果赚是大赚了,就在回来的路上,遇强盗打劫,伙计慌乱中把汇票藏在蒿草丛中,事后找时,早没了踪影,就空手回了家。相与家的不敢声张,只向白掌柜一人说知。白掌柜沉不住气,无意间说漏了嘴,被另一家钱庄的跑街得知,就把这个消息传开,说永盛恒被人拖下水,资金调度不足,弄不好会闭庄歇业,就等着看好戏吧。日升昌票号得知此事,就派人催要贷款。这样一来,不明真相的人纷纷拿上钱票要求兑现,钱票多的三千、两千,少的三百、二百。一开始,白掌柜不在意,还照常兑现。可是,渐渐出的多,入的少,这才支应不住便不敢有凭照付了,而是反复解释,说钱庄虽然遇到一点小小麻烦,但底子厚成,不会影响正常收放业务。可是,人们总是疑疑惑惑,这样一来,永盛恒的信誉受到损害。如此下去,一旦资不抵债,钱庄就没救了。白掌柜自责地说:“全怨我,全怨我!”
白永和听了,心里有了数,好言安慰了白掌柜几句。就问白掌柜:“库里还有多少存银?”
白掌柜回说;“不足一万两。”
白永和又问:“平时我号的周转金多少?”
“最多时有六七万两。”
“抛开日升昌的贷款不说,还得多少银两,才能应付目前的挤兑?”
“至少也得一万两。如果能吸纳几宗大的存款,我们有了底气,这个坎就不难过去。”
“你带我到那户相与家看看。”
这是一座三进式的院落。墙高院深,雕栏画栋,青石砌基,水磨青砖砌墙,虽然不是十分气派,但也算得上殷实人家。走进第三进院落正屋,主人刘掌柜听说钱庄东家来看望他,慌忙趿拉着鞋出门来迎。进屋不及问话,就声泪俱下地给白永和作揖道歉,连说:“带累白东家了,带累白东家了!”
白永和说:“听说出了点事,我一到汾阳就来看您。”
刘掌柜如同久病之人,曲着腿,弓着背,一脸愁容。说:“此次去口外贩卖洋布绸缎,我的本金五千两,再加上向贵庄借贷的五千两,说实话赚了不少。心想,回来还了贵庄的钱还有赢利。谁知乐极生悲,时运不佳,竟出了这等丑事。不但分文未赚,反而把老本也贴上了。唉,几天才吃了一顿饭,真不想活了。可是,一想起欠贵庄的钱还没还上,就理亏。人可以不
要命,不可以没信誉,我一死了之,可连累了白家呀!我只能强打精神,做两手打算:打发伙计们再去寻找,设法筹钱再做生意,总不能因噎废食,坐以待毙吧。”
不管刘掌柜说的实与不实,白永和且不去计较,他欣赏的是刘掌柜心劲不倒,心里就踏实许多。生意靠众人做,有好的合作伙伴,就有好的生意。对相与,不能因一时赔钱就背信弃义。反过来说,信贷,信贷,无信不贷。宁给有信用的人十万,也不给无信用的人一分。有信用的人这次赔了,下次就会赚回来;无信用的人此时赚了,彼时就可能大赔。看来,刘掌柜还是守信之人,这样的生意人,不仅不能落井下石,更要患难与共,共生共荣。想到这里,白永和坦然说:“刘掌柜不必多虑,您是我们白家的老相与,我听白掌柜说,您最讲交情,重信誉。人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意场上何尝不是这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利害相连,赔赚难测。跌一跤,能爬起来,还是好汉!这样的人,我愿意和你打交道。刘掌柜,您打算再做甚生意?”
刘掌柜从没有见过如此宽宏大量的债主,听白永和这么一说,心头一热,泪水又涌了出来。说:“我见口外市面上日用品紧缺,思谋往那里贩一些日用品过去,顺便进些皮货、药材回来,本不大,利不小。做好了,只有赚头,没有赔头。”
“还得多少钱?”白永和大大咧咧地问。
白永和话一出口,语惊四座。不仅是白掌柜张口结舌,吓得眼睛仁都要蹦了出来。就是刘掌柜也吃惊地瞪着他,半天没有开口。连为客人添茶续水的刘掌柜的内人,也听得走了神,把水添到了茶杯外边还不知道,水流到桌子上不说,还溅到炕上,好生尴尬。
“这次不敢谋狠了,做五千两本钱的生意就行。”刘掌柜战战兢兢地说。
“五千两,贷给你!”
白掌柜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好着哩。就着急地嚷:“三少爷,三少爷……”见白永和给他使眼色,就把“这五千两从哪里来”的话噎在嗓子眼里,憋了好长时间,才强填进肚里。当然,不明就里的他,一时很难消化得了。
“刘掌柜,说好了,就这样吧。”
刘掌柜原以为三少爷是随便问问,没承想他是认真的。绝望中的他,如同脉息将绝的人服了一剂“生脉散”,灰暗的眼神里顿时有了光泽,背展了,腿直了,打起了精神。白家三少爷的这一义举,不用说刘掌柜初时有些疑惑,就连次日风扬全城后,十个人里边就有九个人不信。人们纷纷跑来询问刘掌柜,刘掌柜说此事当真。有人又去永盛恒钱庄打听,和刘掌柜说的一样。原来,永盛恒底子厚实,又讲信用,一些持券人也就放下心来,不再着急挤兑,他们还指望跟上永盛恒多吃些利息呢。
白永和走
了第一步险棋,接着又走第二步险棋。与日升昌票号讲好,以三个月为限,本利全清,若要违约,愿以钱庄作押。日升昌的人,见永盛恒东家遵约守诺,也就放心地回了平遥。
白永和连走两步险棋,控制住挤兑局面。可是话好说,钱从哪里来?白掌柜一点底也没有,几天来,吃不下,睡不着,急得头发白了一圈。虽是数九寒天,身上老出虚汗。他对三少爷的敢作敢为的确佩服,但对他的信口开河、以假乱真的做法不敢恭维。他一个白面书生,从没涉足商界,不谙世故,不懂规程,用不了几天,本来还可以挽救回来一些损失的钱庄,就会拱手让给别人。想到这里,不得不向三少爷作揖苦劝道:“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玄乎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一旦真相暴露,白家在外的惟一产业就会毁在我们手里,怎么有脸回去向老太爷交代?”
白掌柜没轻没重的话,白永和也不去计较,他的心情能够理解。但仅仅理解还远远不够,眼下需要的是理智,需要的是办法,非常时期不采取非常手段,不是束手就擒,就是坐以待毙。白永和知道,白掌柜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安慰白掌柜道:“你是商界前辈,又是我的长辈,按理说,我没有资格对你说长道短。可是我又不能不说,造成今天这个被动局面,责任不在别人,就在你!你是钱庄大掌柜,钱庄的要害是‘慎放’,这你应该懂得。你知道刘掌柜真的是做洋布和绸缎生意去了吗?据我得到的消息,他是与人合伙做甘草生意,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结果,甘草没等起运,价钱就跌了下来,想赔钱出手,又没人答理,只好从水路起运,不巧船又触礁泡了汤,终于落了个血本无归的下场。为了掩饰,他也只能这样逢场作戏了。所以说,每放一笔款,你都必须亲自考察虚实,做到心里有数,慎之又慎。不然,我们把饭碗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刘掌柜是大赔了,作为生意人,特别是作为我们的相与,我们有责任拉他一把,他日子好过了,我们的放款自然就能收回来。我这样做,叫做放水养鱼。再者,出了这样的事,你不是沉着应对,而是惊慌失措,把家底泄露出去,才致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
白掌柜见三少爷对事件的了解比他翔实,批评得又句句在理,不得不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可是,对三少爷做的一锅无米之炊,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就问白永和:“三少爷,依您说,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运作?”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稳住阵脚,再寻求生存之法。你只要按我说的办就行了,剩下的由我来做。”
他凑近白掌柜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白掌柜一一点头应承下来。说毕,白永和便带了一个伙计,匆匆动身,一出汾阳城,两匹快马便绝尘而去。钱庄里所有人,包括白大掌柜,都不知道三少爷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