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许了三出愿戏,按规矩要在正戏开演前了愿。说是戏,只不过是个象征,表、说、唱都行。锣鼓敲过,戏场肃静,只见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唱戏的,开口便表:
节节高,节节高,
节节高上盖金桥。
有人来把金桥过,
不知金桥牢不牢?
一出愿戏,就算唱完。
又出来一个唱戏的,跟着鼓点说道:
天上下雨地上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拉一把,
酒换酒来茶换茶。
第三个出来,唱的是民间小调《卖菜》:
家住山西永和石楼城那么嗨儿哟,
刘家庄上有家门,
我的名字叫刘成,
每日里卖菜我就过了光景。
青菜白菜水红萝卜菜嗨儿哟,
茄子葫芦带藕根,
辣子韭菜带蒜苔,
还有呀两把把那个嫩菠菜。
白面馍馍厾点点勒么嗨儿哟,
夹窗瞭见了俊脸脸。
有心把你看一眼,
又只怕你大你妈来看见。
曲毕,鼓掌的,叫好的,打口哨的,一下把戏场的气氛推向高潮,热浪顺着山势一浪一浪地升了上去,喧闹得还要翻了天。
接下来开戏。照例是加演一出折子戏。折子戏是白永和点的《挂画》,点这出戏是大家公认了的,没有争议。只是白永和别有一层意思,局外人哪里知晓。《挂画》是《康风社》的头牌花旦王存才的拿手好戏。锣鼓响过,丝弦乍停,只见出来一个旦角,一袭素装,外披斗篷,人蔫蔫的,走路慢,说话软,看样子是害上了相思病。正在这时,不知听了丫鬟一句什么话,立时来了精神,换了一个人似的,活蹦乱跳地布置开新房。要挂画了,她人够不着,只好搬来椅子,上了椅子还够不着,只得踩着椅子的扶手,一张一张地往起挂。全戏的精华、演员的功夫,就在一把椅子上展示。只见她一会上,一会下,一会蹦,一会跳,一会腾,一会挪,身轻如燕,灵活似猴,在光溜溜窄条条的扶手上金鸡独立,如履平地,叫人心惊肉跳,感叹不已。下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屏声静气,什么滚滚黄河,什么呼呼山风,什么潺潺流水,什么婆姨娃娃,什么鸡毛蒜皮,统统撂到了脑后。他们眼里只闪现着一个挂画小姐的娇容艳姿,心里只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可爱精灵,一把椅子的意象美和灵动美,把永和关的人的精气神都勾了去。小姐下得椅子,又见地上有石子,恐妨碍了新人行走,以一脚勾起,换到另一只脚上踢到空中,照直落在手心里,下边一片喝彩声。猛听锣鼓响起,迎亲队伍就要上门,小姐心急火燎地换衣更妆。左穿一个空,右穿一个翻,咋穿咋不中。情急之下,双手并用,浑身解数一使,一眨眼工夫,红装加身,装扮成新娘。再以一颦一笑,一急一恼相呼应,动作表达心灵,容止传递情感,把人物喜急、情急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扣人心弦。柳含嫣看走了眼,以为扮演者和她同出闺门。白永和说:“你错了。倒是和我一样,是个大男人。”
“啊!”柳含嫣惊叫一声。
柳含嫣又问:“小姐活泼伶俐、多情可爱,她是谁呀?”
白永和说:“巧了,和你一个名,也叫含嫣。只不过人家姓耶律,你姓柳,人家是几百年前的贵族小姐,你是几百年后的白夫人。”
“贫嘴!原来你点这出戏有所指啊?我既不想你,也不挂这个画,还不把你急死!”
“不知谁急哩,等不上夫婿上门迎娶,就不请自到。”
柳含嫣眼一瞪,在白永和腿上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白永和想喊却不敢出声。白贾氏心烦,咳嗽了几声,两人这才住手。
柳含嫣说:“想不到戏里头也有我的影子。”
白永和说:
“戏里有生活,生活里有戏。要是有人把咱俩的事编成戏,说不定更好看呢!”
“你是举人,你就编一本出来。”
“我哪里能编得了。我是说笑哩,还是言归正传吧。蒲州梆子有几大绝招,如翅子功,椅子功,翎子功,扇子功,鞭子功,稍子功等,都被其他剧种借了去,《挂画》就是以椅子功见长的名角名戏。这是王存才的当家戏。在南路有‘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宁叫误了收秋打夏,不叫误了王存才的《挂画》’,你算是开了眼。为了请这个戏班子,我费了不少劲。”
“心领了。”
白永和又解释道:“耶律含嫣听说她朝思暮想的郎君花云就要前来迎娶,心情激动,通过在椅子上挂画时坐立跳跃等等惊险动作,表现她此时惊喜慌乱的内心世界。”白永和用肘碰了碰柳含嫣,“哎,你在北京等我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去你的,我才不稀罕你呢!不过,人家这个含嫣,比我这个含嫣幸运,人家是夫婿上门迎娶,我呢,是没出息地自己上门投亲。”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
白永和说:“又来了。戏是戏,咱是咱,怎么能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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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戏里唱的就是生活中的影子。”
“好,好,我说不过你。看戏吧。”
戏园里,懂戏文的看门道,不懂戏文的看热闹,谁也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说娃娃们吧,本不懂戏,总要来凑热闹,大都是看了折子戏就打开了盹。小一点的,在大人怀里睡去。大一点的,三三两两,找个背旮旯,挤在一起打开了鼾睡,即使是睡觉,也是戏园里香。白永和因为有了柳含嫣,这个戏看得格外开心,柳含嫣因为跟了白永和,看懂看不懂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看懂了白永和的心,一颗可以托付的心。
自柳含嫣来到永和关,白永和为之煎熬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与柳含嫣卿卿我我的日子一长,白鹤年的脸上好像挂了一层霜,冷冰冰的。白贾氏则指指戳戳地提醒:“业精于勤,荒于嬉,三娃,该务正业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白永和觉得未来虽然遥远,抉择就在眼前。是该谋划谋划了。
其实,从接过金戒指的那一刻,白永和一直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白家这个看似安澜的“老木船”,在社会动荡、外来资本侵蚀的双重打击下已然风雨飘摇,只是闭目塞听的永和关人,还没有感受到这个潜在的危机,依然陶醉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里。有在外多年的亲身经历,白永和隐隐感觉到了这种危机,一个个晋商在时改代易中悄然沉没,就是警世明证。他不是政治家,但他有商人的嗅觉。所以,响锣无须重锤,即使爷爷奶奶不旁敲侧击,他也会好自为之。
沐浴着六月的阳光,白永和独自一人来到黄河谷地里绵软的沙滩上。他爱这样,心里有事,独自到黄河边散步。好像只有贴着这条生龙活虎的母亲河,才能找到灵感,汲取力量。
火辣辣的日头,暖烘烘的沙滩。坐在沙滩上,如同坐在羊皮筏子上一样受用。看着往返穿梭的渡船,看着从上游的碛口,还是包头下来满载货物的长船,一只只映入他的眼帘,又一只只淡出他的视野,一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白家这只船还没有沉。想到这里,虽然艳阳在头,但还是不寒而栗。
几百年白家只知守关,不知开关,只知守成,不知开拓。好不容易出了个敢于开拓的父亲,还不慎遇险,赍志而殁,以致谈长船色变,再无人敢于问津。他上次所以能跑长船,并不是出于爷爷本意,也非奶奶真心,更非他的意愿,这是白家为了遴选后继者的权宜之计,也是他为了交差复命得以脱身的一次生死博弈。通过这次历险,他体验到旅途的辛苦,也知道了跑长船的要领。原来,跑长船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可怕,但风险也不
是没有,只要顺应天时,熟悉水路,了解行情,捕捉商机,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尽管他几乎葬身黄河,重蹈父亲的覆辙。如果说,先前跑长船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今后的跑长船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因为,他再不是从前的白永和,而白家也不是从前的白家。白家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在商言商,就得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那么,下一步,白家的这盘棋该怎么走……
白永和陷入沉思多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躺在沙滩上,是怎么进入梦乡的。昏昏沉沉中,只见他的船一只一只地造了起来,他的货一包一包地装上船,正整装待发。突然,爷爷却来了,手上拄着一根枣木拐杖,在码头上走来走去,指指戳戳,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三娃,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你是诚心要把我的家当往黄河里扔,把这个家败了,丢下老的老,小的小,好远走高飞!”说着说着,唾沫星子就乱飞起来,喷得他脸上花花点点。他要擦,爷爷却说:“人不吃香了,连唾沫都脏,是不是?让它在你脸上多搁一会怕甚?把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不知什么时候,奶奶也现身码头。奶奶先是嗔怪了爷爷几句,爷爷索性睡在船里不吭声了。意思是说,我就睡在船上,我让你走,看你往哪里跑!奶奶回过身来劝他:“三娃,吃饭穿衣量家当,我看你是脑袋大得快炸了,不知道能吃几碗干饭。我一辈子好强,到头来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莫非你也要走奶奶这条路不成?”奶奶话还没说完,大哥、二哥来了,二哥阴着脸一言不发,却掇弄着二嫂打头阵。祁娇娇口若悬河地数落开他的不是,还吵吵嚷嚷地要分家,要她家的那一份。白管家居中调停,求了这个求那个。爱丹站在河那边圪塄上,双手叉在腰里,横眉竖眼,冷笑不止。身后还站着她的父亲杨掌柜,杨掌柜现在也抽上了烟,每抽一口,就吐出长长的烟圈,一边看着白永和,一边看着随风而逝的烟圈。好像说,你白永和再日能,也和我嘴里吐出的青烟一样,免不了烟消云散一场空。柳含嫣见自己的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朝河那边的父女俩狠狠唾了一口:“小心眼,缺心眼!”爷爷看到三娃众叛亲离,竟气厥痰涌,背了过去,码头上一片慌乱。他吓得满头冒汗,浑身哆嗦。睁开眼一看,原来白管家在叫他呢。
他坐起来,乜斜着眼,定省了好一会,才弄明白是在做梦。暗暗道:“真是白日做梦!醒有所思,卧有所梦,竟这么灵应?”
他叫白管家挨着他坐了,把他的想法原原本本地端了出来。说:“我想过了,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吃饭,走到哪里算哪里,吃完老本散摊子;二是走出去,寻找陆路市场,扩大经营;三是靠河吃河,利用黄金水道,开长船,放长线,钓大鱼。白管家,你在商界这么多年,又洞明世事,你看哪一条路可行?”
智多星白管家早就料到,三老爷不登台便罢,一登台便会大刀阔斧干它一场。究其原因,不为别的,只因为三老爷学识、阅历和头脑不同凡响,决非老太爷那辈人可比。可话说回来,三老爷虽有文才肚才,虽也想效仿陶朱公,毕竟初出茅庐,没在黄河里折腾,不知黄河浪多高;没在商海里折冲,不知商海水多深。见解过人,固然可嘉,可是天意如何?世事又如何呢?白管家辅佐老太爷二十年,没有成就什么大事,但风平浪静,得以平安度过。虽说,他每年的劳金不到四十两,但暗中也捞到不少好处。尽管老太爷吝啬小气,疑神疑鬼,总也捉不住他的蹄蹄爪爪。三老爷一当家,二老爷就给他吹风,说:“白管家,你这个家恐怕是管不成了。”
白管家疑惑地问:“二老爷是甚意思?”
白永忍含沙射影地说:“不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青春爱的少年人吗?你是老太爷宠惯了的人,到三老爷手里,老皇历就恐怕不管用了。从古至今,那个走马上任者,不是另搭台子唱新戏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