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丰淳

端午之后,元秀悄然回到大明宫,换了一身衣裙,便去紫宸殿请罪。

丰淳批完一本奏章,才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问道:“赛舟好看么?”

元秀自知理亏,道:“臣妹知错!”

“为何去观澜楼,那里的位置可不是最好的。”丰淳眯起眼,将朱笔放回笔架上,接过鱼烃递上缓和场面的一碗蒙顶,悠然道,“——听说你对杜家十二郎很感兴趣?”

“杜拂日箭技很是出色,臣妹建议他投考武举。”元秀听他这么问倒是松了口气,她只是欣赏杜拂日的才华罢了,因此立刻坦然下来。

丰淳打量了她片刻,道:“你还欠他一首诗?”

元秀惭愧的点了点头,他不由好奇道:“杜拂日的诗才居然叫你无从下笔?他的诗呢?”

“我交给人去裱起来了,他的字也写的不错呢。”元秀听出他语气里已经没了愠色,心头一喜,立刻撒娇道,“五哥你瞧,我虽然私下出去玩了,可也给你发现了一个文武全才嘛!”

丰淳笑意僵了僵,才道:“你很喜欢这杜拂日?”

“不过是觉得他虽然寂寂无名,但才华却极佳。”元秀上前扯住了他袖子,道,“而且气度极好,倒是许多郎君不及的。”

“哦?他气度怎么个好法?”丰淳颇感兴趣的问道,元秀眨了眨眼:“昨日席上崔大的表弟柳折别,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当众泼他一身酒水,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换了衣裳之后,继续入席,终不使众人不欢而散——若是我,就算不泼回去,也非拂袖而去不可!”

丰淳笑了笑:“谁敢泼你酒水?”

一旁鱼烃凑趣道:“阿家金枝玉叶,谁敢无礼?何况阿家花容月貌,谁又下得了手冒犯呢?”

“那杜家十二郎听说是杜家五房这一代唯一的嗣子,而且生的可也不差。”元秀笑着道,“别说城中的郎君们了,就是女郎,本朝以来,又有几个是怯懦的?此人倒有些娄氏之风!”

丰淳淡笑:“娄氏之风?有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娄氏宽仁隐忍而胸襟广阔,然对吐蕃、契丹皆有战功,其人刚柔并济,后世倾慕效仿者虽多,可要说真正与他同等之人,若当真有,那倒是社稷之福了。”

元秀说的娄氏指的是本朝高宗皇帝时人娄师德,字宗仁,此人早年得中进士,授江都县尉,时扬州长史卢承业便许他为台辅之器,他本是文官,但后来吐蕃有变,朝中招募猛士拒边,娄师德旋即应募,从军西讨,屡有战功,后来高宗皇去世,武周篡位,使娄师德主管营田,积谷达数百万斛,武周时候许多名臣皆遭废弃或迫害,然娄师德因才干极受武周赏识,因此嫉恨者甚众。

当时他的弟弟出任代州时,娄师德特特告诫他凡事忍让,其弟便道:“有人唾面,洁之乃已。”娄师德却觉得仍旧不够,所谓“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便是唾面自干一词的来历。

这个词后世逐渐变成了不知羞耻与无耻之尤的同义,然起初却是反映出娄师德胸襟之广的。

元秀用娄师德来比较杜拂日,可见她对这杜家十二郎的印象之好。

鱼烃不由暗自皱眉。

“五哥若是不信,何不召他进宫一试?”元秀趁机道。

丰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温言道:“昨日在开化坊外,司徒王展家中女眷车马忽然出了些问题,据说恰好被你碰见了?”

元秀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正要随口应个是,接着推荐杜拂日,却瞥见丰淳身后鱼烃一个劲的使眼色,复看丰淳面上似有笑意,眼神却冷若寒冰,顿时打个寒战,乖巧道:“臣妹只是恰逢其会,而且王家的马车并未撞上来!”

“你若是喜欢出游,朕几时拦阻过你出宫?”丰淳翻脸好比翻书,脸色一沉,拍案大怒,“如此轻车简从,就算不遇歹人,重五之日,道中车如流水,人比草木,你可知道每逢这等佳节长安、万年两县会报上多少意外之事?”

“你离宫时说的什么?端午恶日,欲为母后并八弟祈福!昨日宫中赐宴,皇后当众赞你纯孝娴雅,妃嫔命妇一派附和之声,结果才几个时辰后你就从芙蓉园施施然观舟回来,撞见了李夫人!”

“我见是李夫人所以并未停留就离开了,她未必瞧见了我。”元秀下意识的分辩了一句,却被丰淳怒气冲冲的打断:“那么你从芙蓉园里出来时所搭乘的那个市井孩童呢?你可知他底细可知他来历?若他乃是刺客,或欲对你不利,薛娘不在车中,连采蓝采绿都不在,你打算怎么办?”

元秀悄悄瞥了眼他身后的鱼烃,见对方正杀鸡抹脖子的使着眼色叫她赶紧闭嘴,她立刻乖乖垂手站好,摆出恭敬的姿态聆训。

鱼烃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看似恭顺的低下了头,只是嘴角却抽了抽——那日元秀公主缠着丰淳替她拖下薛氏,丰淳焉能不知她所谓去清忘观祈福只是个幌子?又岂能真的放任她把侍卫、贴身宫女,并薛氏全部丢下,只带着于文融并一个小道童出去乱跑?

只怕这位阿家还不知道,清忘观中那叫守真的道童,早在她还没回宫时,就将元秀当日的经历、一言一行,皆详细整理,缚于信鸽腹下,送到了紫宸殿。

元秀刚刚回到珠镜殿,这边丰淳也才堪堪看完……鱼烃多低了低头,免得叫元秀看到自己抑制不住上勾的嘴角。

那边丰淳究竟心疼妹妹,将御案拍得震天响,如此声势,最后却只罚元秀将《史记*袁盎晁错列传》抄写十遍,又象征性的罚了她一个月的例钱,便沉着脸叱道:“给朕回珠镜殿去好生反省!”

元秀嘟了嘟嘴,想想确实自己不对,怏怏的应了个是,有气无力的告退下去。

她一走,鱼烃赶紧呈上一碗乌梅饮,丰淳抬手扯松了衣领,方才的怒气却消散得无影无踪,反而露出一丝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戏谑之色:“那杜拂日当真如九娘说的这么好?”

“回大家的话,奴也未见过,但其父杜丹棘当初英年早逝,颇使长安惋惜。”鱼烃道,“杜丹棘在世之时,传说工诗擅射,而且举止风流,在长安的声望不在如今的崔风物之下,杜家五房因他一人压倒其余诸支,那时候杜青棠却是如今日的杜拂日一样寂寂无名的。只是此人享寿不永,去世之时不过二十七岁,这杜拂日是他的遗腹子,平生从未见过其父,出生后不久,其母阿韦也因思念杜丹棘辞世,杜青棠便将他接到膝下抚养——若这杜拂日像杜丹棘,却也担当得起阿家的赏识。”

“这样就好。”丰淳微哂,“虽然杜青棠只有两女而无子嗣,冲着这杜拂日杜家五房唯一嗣子的身份,杜青棠便不可能不护着他,此人越出色,不仅杜青棠,整个杜氏也会为他出手……”他一口饮尽了盏中乌梅饮,接过鱼烃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额角,“就是不知那贺夷简在长安的胆子有多大?”

鱼烃殷勤道:“奴这就把消息传给贺夷简?”

“先不必。”丰淳摇了摇头,“此刻九娘才和杜拂日见了一面,贺夷简虽然骄横,却并不卤莽,他现在知道此事,最多上门去警告一番杜拂日罢了,这杜拂日连当面泼酒之事都能若无其事的忍下来,又何况是私下里的威胁?日后他到处避着九娘走,九娘对他如今还只是欣赏,并无男女之情,他若有意避开,以九娘的傲气也自不可能继续寻他,如此两人就见这么一回便无交集,又如何能够激起贺夷简的妒心,借他之手收拾杜氏?”

鱼烃听了,沉吟片刻,试探道:“大家既有意挑起贺夷简之妒心,为何不让阿家直接从宫中去观澜楼赴宴?或者以教导阿家骑射的名义召那杜拂日进宫?毕竟如今长安皆知宫中正在相看驸马,坏不了阿家名誉的。”

“若是如此,朕又如何能够弄清楚,朕那个看似清心寡欲的清忘观观主的姑母,究竟在想什么呢?”丰淳森然一笑,“当初她与杜青棠之间是否有私情,可是连宫里都传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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