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草木发旺的时候,山间不便驰骋,元秀身着一袭石青色暗绣墨绿松针纹路的男子圆领窄袖袍衫,乌发单绾,腰间束着金丝玉带,佩蹀躞,为行动敏捷,首饰钗环皆摘了去,只在蹀躞上挂了一柄鞘嵌明珠的匕首防身,足下踏着牛皮小蛮靴,装扮得极为利落。
山雨在前一日的傍晚停住,今晨起来,虽然叶尖依旧滴着水,但东方一抹红色却鲜艳已极,她自是迫不及待的要出来一试身手。
在元秀身后落后一步处跟的却不是采蓝或采绿,而是于文融,着秋香色圆衫,缎带快靴,头戴布巾,替元秀负着弓箭等物,在队伍之中来回巧妙跳来跳去的却是半大不大的猞猁错金,虽然尚未成年,但已经能够紧紧衔追住主人,进入山林的猞猁显示出了自己的本性,行动之间,悄然无声,借助爪下肉垫,在周围树杆上借力弹跳,灵动敏捷——元秀为了锻炼它,这一回连猎犬都没带。一行人最前面领路的,是一个蓝衣少年郎,这少年郎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脸型略方,浓眉大眼,头上以布巾束发,肩上扛着一柄长弓,背后还背着箭壶,脚上虽然穿着麻履,但在山间却健步如飞,丝毫不受影响。
元秀要出猎,袁别鹤自当亲自陪同,他是东宫侍卫出身,如今又在禁军之中做到了统军一职,这里面虽然有丰淳着意提拔自己亲信的缘故,但他能够在众多侍卫里先后被宪宗与丰淳看中,忠诚且不去说,本身的实力也在军中属于佼佼者,在他看来,这蓝衣少年郎步伐稳健,呼吸悠长,在荆棘丛生、不时出现树桩之类的林中腾挪转移,身法轻巧,犹如猿猴,不由赞道:“雨奴步伐好生灵巧!”
那蓝衣少年郎正是郭旁之子,因是雨天出生,便唤作雨奴,郭雨奴闻言露齿一笑,谦逊道:“袁统军过奖了,不过是因为自小生长山野,所以都走习惯了。”
这一天薛氏还是没有跟出来,元秀也巴不得这样,她如今靶场上的准头固然能够叫薛氏满意了,但猎起活物来还是差得远,薛氏教导她时颇为严厉,往常在她身边,元秀先担上了心,此刻听了郭雨奴的话,问道:“这附近可都有些什么猎物?”
“回贵主。”郭雨奴不假思索道,“紫阁峰上因建有别院,能伤人的猛兽皆被逐了出去,终南山绵延八百里,其中野兽众多,如虎狼之类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也是不愿意靠近有人居住之处的,所以本峰上最大的猎物只有鹿。”
很显然,只不过一夜的工夫,元秀在峰顶上面打着猎虎的主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别院,她面上微微一红,勉强道:“那么就猎鹿吧。”
郭雨奴早从禁军那边听说元秀箭技平平,因此被询问时故意提到虎狼等猛兽不喜靠近人居之处,免得元秀当真好高务远,开口就要进深山里去猎虎——就算他这样山间长大,自小摸惯了弓、控多了弦,勉强算是入了行的猎手,猎虎也是看运气的,何况元秀虽然不是独自出猎,但山间射猎不同皇家春秋两狩——后者那都是有人围住了场子故意放进猎物的,像平时这样的狩猎,随行之人一多,连野兔都逃了个没影,前边开路的或者还能猎到几只山鸡,被簇拥在了中间的正主儿可还能轮到什么?
若人少了,元秀公主金枝玉叶,又是今上最看重的妹妹,一旦出了事,从薛氏到袁别鹤,紫阁别院上上下下怕是无一人能落好。
这会听元秀同意猎鹿,郭雨奴心里暗松了口气,思忖这位贵主倒也不算难伺候,忙振奋精神道:“贵主请看那一边的林子,仆记得大约四五天前恰在那边发现过鹿群饮水的踪迹的。”
有熟悉紫阁峰的人指了路,元秀自然不再迟疑,进林前,她甚至将弓从于文融身上要了下来,亲自执在手中蹑步而入。
林中溪流潺潺,头顶枝繁叶茂中隐约可闻鹊鸟鸣啼之声,到了水边,郭雨奴俯下身去拨开了几丛草叶寻觅前来溪边饮水的兽迹,过了片刻,他指着自己面前一丛草叶之下,恭敬的叫过元秀道:“贵主请看,这枚蹄印尚且新鲜完整,恐怕是昨日雨停之后才留下的。”
这种追踪寻觅的经验元秀完全不懂,她认真看了看,请教道:“那么这头鹿去了什么地方?”
郭雨奴又拨开了附近几丛青草,但见蹄印一路悠然的向着下游去了。元秀顿时精神一振,带头追了上去。
今日袁别鹤带出来的禁军却要多一些,除了他自己外另有五人,这还只是元秀看到的,另有数人擅长潜伏隐匿,却被他散布出去游弋在附近,一是警戒,二是为了应付突然发生的状况,比如说……
沿着溪流向下游追溯,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叶尖上的水珠都已被旭日烤干,鹿蹄在踏上一块生满薜荔的大石后,彻底失去了线索,站在石上,但见四周藤萝茂密,地上腐叶如潭,郭雨奴找了又找,末了沮丧的来向元秀请罪,没有猎犬,寻不出痕迹,那就无法判断那头鹿究竟去了哪里。元秀叫来错金拍了拍它的脑袋,指望它能够有办法,然而错金却对着石下,发出低低的咆哮!
一行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当然不会认为那头鹿恰好躲在石下,而是以为猞猁遇见了天敌,猞猁形如猫,但成年之后却比猫大得多,而且喜肉食,生性谨慎而狡诈,遇见强敌时甚至会装死躲避,因此寻常食草之兽如兔狐之类,都不是它的对手,惟独豺狼虎豹这个等级的猛兽,才能够让它感到本能的恐惧。
袁别鹤在错金反应异样的刹那就做出了应对,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元秀身旁,沉声道:“贵主请退后些!”元秀本来站的位置距离大石的边缘已经十分接近,被袁别鹤提醒忙躲到了他身后,袁别鹤护住元秀,把手一招,两名禁军举起臂上圆盾小心翼翼的向大石之下探去。
同时四周树上传出细微的响声,是袁别鹤早先布置的弓手在调整位置以为同僚掩护。
这样紧张了十数息后,却听那两个向大石下面探望的禁军有点尴尬的禀告道:“统军,不是猛兽。”
“石下好像是位小娘子。”另一人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
众人此刻站立的这块大石,与山体嵌在一起,边缘挺峭,略微内凹,石上又生满了薜荔,一路挂到石下去,因此从石上向下看去,只能看到一角杏子红的衣角,在深浅不一的碧色之间格外的显眼,也幸亏是杏子红这样在林间鲜艳的颜色,否则受林中光线影响,那两名禁军若非第一眼察觉是人,估计早就几箭下去试探了。
袁别鹤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而是问道:“石下约有多高?可能下去?”
那两名站在石边的禁军目测了一下,其中一人道:“约有三丈,旁边泥地,虽然雨是昨天傍晚停的,但此刻泥土尚且松软,不过卑职看这些薜荔还算牢固,若是取几根抓在一起滑下去查看倒也不难——统军,卑职瞧石下之人似乎并不清醒?”
他最后这句话其实等于没说,若是清醒,三丈的高度,几人说话之声早就传了下去,下面又岂会半点动静也无?
袁别鹤略作思忖,看向了元秀:“贵主?”
“五哥说过,在外遇见了这样突如其来之事,一切皆听袁统军安排。”元秀很是配合,袁别鹤点一点头:“冯腾你先下去看看,崔南风且留意着些。”
听到其中一名禁军姓崔,元秀不由多看了一眼那人,却见那人年纪与郭雨奴差不多,肤色微黑,容貌平淡,她心里噫了一声,心道:这名字听着像是博陵崔氏这一代的郎君,不过这长相却实在不像。
叫冯腾的禁军身手很是利落,得了袁别鹤的命令,抓着几根薜荔嗖的一下就跳了下去,接着便听见了沉闷的落地声,过了片刻,只听石下传来一个惊讶的有点变了调的声音:“统军!是李家的女郎!”
元秀昨天撞见卢二十五娘后,才听袁别鹤说了紫阁峰上的四座别院的主人,此刻听冯腾一叫,立刻想起赵郡李氏在紫阁峰上的绿园,此刻是住着李家两位女郎的。她皱起眉,对袁别鹤道:“绿园离这里近么?”
袁别鹤也是一头雾水:“似乎不算太近,还要绕过几片林子……”
李家也是关中大族,能够到别院来住的女郎,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会太低,若是就在绿园附近,还可以说是自己出来走走,突发了什么宿疾之类。可这里既然离绿园不近,听冯腾的话,石下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这些禁军除了如袁别鹤这样的平民出身外,许多也是望族子弟,本朝定都长安繁衍多年,如五姓七望并城南韦杜这几支,因族中兴旺,子弟众多,五陵少年里面随便抽几个出来,就算不是这几家的姓氏,多半转几个弯也能搭上关系,禁军拱卫帝都宫廷,帝驾出行向来都要侍奉左右,亦不失为一条不同于科举的青云之路——袁别鹤就是个例子。
所以那冯腾认识赵郡李氏的女郎也不奇怪,原本那叫崔南风的禁军在石上守着,闻言似乎吃了一惊,抬头道:“袁统军,卑职下去帮把手?”
袁别鹤似乎知道他与李家颇有关系,点头道:“不管是李家哪位女郎,石下潮湿,先把人弄上来。”
不多时,冯腾并崔南风合力抱着人抓了薜荔攀爬回来,但见被他们小心放下的女郎身着杏子红底绣团花对襟夏衫,下边系着鹅黄云纹罗裙,裙裾微皱,露出底下一双登云履,履底沾着不少新鲜的泥土,尚且潮湿,倒像是自己一路走到石下的样子。
她鬓发不知道是不是在被带上来时被碰散的,乌黑的长发足足遮了半面,压在身下的衣裙露出一些水迹,元秀瞧得皱眉,环顾左右,今日却是没带宫女出来,便扬了扬下颔,吩咐于文融道:“你去看看。”
这李家女郎倒在石下,冯、崔两人为了救她将之抱上来倒也罢了,如今人弄上来,他们却不便再触碰她了,否则哪怕众目睽睽,对这女郎的名节也难免不妥。于文融是内侍,倒是无妨。
听了元秀的话,于文融忙走了过去,先探手试了试鼻息,复伸手推了推她,元秀见那女郎一动不动,打量几眼,忽然自己走了过去,俯身把她面上黑发拂开,咦了一声:“是李家十娘啊?”
“贵主认识这位女郎?”袁别鹤显然对这位李十娘是不怎么熟悉的,听元秀这么说,微微一怔。
那抱李十娘上来的两名禁军却都是脸色一变,对望一眼,都流露出一抹忧色。
元秀一手托腮,一手执弓,盯着李十娘苍白的脸色看了片刻,嗤笑道:“见过一面——这李十娘子怪泼辣的,怎么会一个人晕倒在这儿?袁统军说过绿园这会住着两位女郎,其中一人应该是她,另一位却不知道是谁?怎会让她独自跑了出来还险些出了事?”
也幸亏紫阁峰人迹罕至,而且李十娘除了衣裙被石下雨水沾.湿些许外,其他地方只碰到了几处薜荔上的汁液,衣襟整齐,否则此情此景,还不知道会引人想到些什么。
袁别鹤听出元秀话语里对这李十娘有些不满,不过他为人宽厚,还是提了出来:“贵主,这李家女郎既然被咱们遇见了,是不是着人先送她回绿园?”
“统军,我等都是儿郎,恐怕有所不便。”元秀还没回答,先前的崔南风却忽然道,“还是派人去绿园报信,让他们派人来带十娘子回去吧!”他话音刚落,冯腾与袁别鹤身后的几名禁军也都露出赞同之色,频频点头。
袁别鹤皱了下眉,看向元秀:“贵主以为如何?”
“冯腾与崔南风看来都是认识李家十娘子的,都不担心耽误了工夫,本宫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这样好了。”元秀打量了一眼李十娘,漫不经心的说道。
“贵主不知,我等不是不担心……”那冯腾看起来为人直爽,其他几名禁军都没说什么,只是面露尴尬,冯腾却出言争辩道,“实在是李十娘的兄长招惹不起!别瞧今日咱们救了十娘一回,若是因此害得她被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回头非被李子反打上门来不可,尤其是这几日……”他说到这里大叫一声,随即对着身旁的崔南风怒目而视!
元秀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内讧,嘴角勾了勾,却没说什么——李十娘与崔风物青梅竹马,这个传言早几个月前她就听到了,她昨日听袁别鹤提到赵郡李氏在这里也有座别院时便想到若这座别院恰好是李十娘的,这时候住过来的人里少不得会有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崔风物和李十娘虽然自幼相熟,但并未正式定亲,昌阳也不能算是抢了李十娘的夫婿,所以元秀倒也不觉得皇家有什么亏欠李十娘的地方,但究竟不便说破,她想了想,懒洋洋的吩咐于文融:“石上虽然生了薜荔,山上到底凉些,其他人不方便,你却是无碍的,解了外袍替李家女郎披一披罢,你且忍耐些。”
于文融自是照做,见她虽然刚才说话之间并不是很喜欢李十娘,这会却又出言关照她,并无落井下石之意,冯腾和崔南风对望了一眼,都松了口气。
元秀察觉到他们的变化,淡淡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