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的名头果然好用,燕九怀拢着袖子在原地不过等了不柱香光景,便看到小径上云娘子三步并作了两步往这边赶,今晚秋十六娘亲自出面招呼王展等权贵,如王子瑕等少年郎便都交给了云娘子敷衍住,这会她人还没走近,已经一阵酒气传了过来。
见到燕九怀,云娘子张口便问:“杜十二郎那边怎么了?”
燕九怀笑眯眯的凑到了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什么,云娘子虽然已经喝得微熏,究竟是风月场上多年打滚出来的,顿时警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不是我问,而是我那师兄问的。”燕九怀一脸不以为然之色,“云娘子若是不肯说,我便这么去回他。”
杜拂日在今夜之前在长安可谓是寂寂无名,鲜少出门,更不必说北里这边了,云娘子从前自然未曾与他接触过,也不知道他性情究竟如何,但燕九怀是在迷神阁里长大的,为人如何她再清楚没有,这时候便有点儿犹豫起来,迟疑着道:“我瞧杜家郎君不似那种人?”
“云娘子既然不信我,那便算了。”燕九怀眯起眼,懒洋洋的道,“你去忙吧。”
燕九怀从前但有所求,若是不允,必定再三纠缠,一直到旁人答应了他为止,如今这样容易的放弃,云娘子反而吃不准了,为难了片刻,见他当真要走,又惟恐得罪了杜拂日,只得透露一二:“你去问一问小云儿,这些东西我是交给她收着的。”
“小云儿?”这次轮到燕九怀吃惊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云娘子,脸色古怪,“……你怎会交给了她?”
云娘子却瞪了他一眼,怒道:“那都是需要好生收管着免得碰了坏了又或者潮了便不能用的,何况这些物事做来你当很便宜么?小云儿心细,管着这么久,向来没出过错,再者这阁子里,旁的人管了,难免不会自己用起来,不交给小云儿,难道要叫十六娘或者锦娃亲自来管?真是笑话!”
燕九怀被她呵斥已经习惯,得到了回答更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着道:“行啦,你回去罢,今儿晚上还早着呢!”
“有李家郎君在,倒是轻省不少。”云娘子嗔了他一句,理了理衣裙,匆匆回去了。
这边燕九怀路径熟悉,三步两步就回了他方才出来时的院子附近——小云儿这会还在照顾孟破野,因此就住在了杜拂日如今所在之处的隔壁,他未到院子附近就停下了脚步,迷神阁虽然是风月之地却是北里数一数二的地方,阁中自然要有动有静,譬如这边几间院子当初做下来时就与旁边以竹林隔开,专供燕九怀、秋十六娘等阁中管事居住的,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即使远处隐约还会传来嬉闹之声,以杜拂日的耳力,稍有不慎,就会察觉到他的折回,到那时候想做手脚可就不容易了。
燕九怀眯了眯眼,若在平时,他倒还有把握偷偷潜入,但如今伤势未愈,却只能迂回而行了。
他绕了一个大圈子,从距离杜拂日所在小院最远的一面翻过墙头,差不多是一点点蹭着墙面踩到地上,如此用了足足半盏茶功夫,和着深夜里的滴露,找到了小云儿的住处。
被他推醒的小云儿迷迷糊糊的张开了眼睛,正要开口,却被燕九怀比了个手势,小云儿素来乖觉,赶紧住了口,疑惑的看着他,燕九怀伸指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又指了指旁边的小院,小云儿皱起眉,燕九怀又在她掌心写了云娘子三个字。
于是小云儿自以为明白了。
她对燕九怀点了点头,翻身下榻,打开了梳妆台上的一只小抽屉,从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来,打开之后,但见里面分成纵横数格,或大或小,放着一块块或一支支香料,小云儿灵巧的从中挑了一支。
燕九怀接过,藏入袖中,示意她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再次小心翼翼的翻出院墙,躲进竹林中,他低下头来,将香料小心的放在距离自己约一尺处略嗅了一嗅,赶紧咬了一下舌尖,回望杜拂日所在的小院,阴阴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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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长安即将有变……不,以杜青棠的手段,要么不动,一动则必有雷霆之势!”明堂上贺之方花白的眉毛低垂,面目已经颇显老态,但神情却带着一丝慵懒与得意,“那么,不出三日,想必就有分晓了!”
孙朴常脸上有明显的庆幸:“好在六郎气运非常,在路途之上就得到了消息,立刻决定转回,如今已经星夜飞驰!若不然此刻到了长安,混乱之中,必定又要叫节帅操心。”
“杜青棠既然已经打算与今上见个分晓,又怎么可能叫六郎到长安去?”贺之方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今上再怎么没用毕竟占了正统之名,杜青棠也许不在乎青史,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社稷黎庶,不过这一回若不是抓到了今上明显的愚蠢之举,他也不会轻易动作!废立若无兵权襄助哪怕是杜青棠也不得不精心寻找契机……这些年来他明面上一步接一步的退让,但暗地里却迫得今上对彻底铲除他念念不忘!果然今上血气方刚,对杜青棠原本的顾忌与警惕也在后者一次又一次的退让、以及几次贬斥杜家子弟都不见杜青棠有所反应里消除了,如此,六郎所中意的贵主又加了一把火,今上自然以为,暂时将黄河决口之事放到一边,集中力量完全可以一举铲除了杜青棠!到那时候,今上没了这颗眼中钉,长安望族中,也无第二人可与杜青棠的威望并手段能比,今上便可大权独握,若他活得长一点,手段再高一点,慢慢把兵权从邱逢祥那里争取来一点,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继续道,“对于杜青棠来说,他能够用数年时间一点一点让今上中了他的圈套,如今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杜青棠要废帝,恐怕除了那干迂腐死僵的老臣,也无人肯为今上说半句话,毕竟,为了铲除一个没有罪名却大有贤名的国公,置数完黎民死活不顾,又间接的陷几家权贵于不义之地,往小里说,至少也是一封罪己诏!李室虽然衰落了,人却不少,今上那几个幼子里最大的不过刚启蒙,何况早年宪宗皇帝最宠爱的六皇子、如今的琼王殿下,他的正妃正是杜青棠甥女,听说琼王从前对杜青棠也是极为崇敬的,王太清可以让英王暴病,今上难道还不能早逝吗?”
“所以,杜青棠既然早有谋算,这一次六郎是怎么也到不了长安的,对杜青棠来说,名正言顺的废了今上一点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新帝登基之后,稳住局面,不给我们诸镇可趁之机!”贺之方淡淡的笑了笑,“人人都知道六郎是我的独生子,我贺家除了他外再没有别的血脉,他若出了事,也许成德和幽州不会怎么样,但我魏博绝不惜一死战!今上怎么说也是宪宗皇帝的嫡子,东宫出身,正统所在,杜青棠废了他也好,杀了他也好,涉及帝位,长安必定会有一个混乱而虚弱的时期,杜青棠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太多对头,如果六郎到了长安,他说不定还要花费人手来保护他,因此,还不如在半路就叫他知难而退,就算出了事,那也有更大的迂回余地。”
贺之方一字字道:“所以六郎既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也确实返回魏州的路上,那么就说明长安差不多已经动手了!”
孙朴常皱紧了眉,与花婆对望了一眼。
花婆沉吟道:“节帅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长安的局势,我们可也要插上一手?”
“当然要插上一手。”贺之方哈哈大笑,他悠然道,“当初,宪宗皇帝在位,主明臣贤,杜青棠行事自由,不受猜忌,毫无约束,因此我等才畏惧他,如今的丰淳帝且不去说,看一看李室,除了丰淳的几个幼子年纪小还看不出来什么外,诸王里面实在没有象样的,长此以往,杜青棠必受牵掣!不过以他的能耐,若给了他些许时间准备,局势恐怕又要变化!所以必须趁长安还乱的时候,先出手!”
花婆诧异道:“今上受宪宗皇帝言传身教多年,又是正统所在,都不是杜青棠对手,换了诸王,能力比今上更不如,又怎能压制得住杜青棠?”
“花婆却是忘记了。”孙朴常摇头,“正因为诸王都太过平庸,如此杜青棠更容易功高震主!实际上,就是在宪宗皇帝时,杜青棠贤相之名天下皆知,依旧有许多人不时上书弹劾他!宪宗皇帝乃是英主,驾御群臣的手段比之今上及如今的诸王不知道高明了多少!试想若是新帝过于平庸,又岂能对杜青棠如宪宗皇帝那般信任与支持?到那时候君臣之间必定再次发生冲突!一旦如此,杜青棠已废一帝,若是再废一帝,名声可想而知!而且诸王再平庸,毕竟是李室皇族!岂能任凭他如当年的王太清般任意废立帝位犹如儿戏?”
贺之方点了点头:“还有一点,邱逢祥!”
宦官之权皆来自于皇权,当初若不是德宗皇帝因自身经历对满朝文武不再信任,因此将神策军权交与了贴身宦官,开启了本朝这几代以来禁军皆归宦官掌管的先河,如今这些阉人在宫中也不过还是几个伺候人的罢了。
也因此,宦官可以依仗军权藐视至尊,也会谋害皇室中人,但叫他将皇室全灭了,却不太可能,毕竟宦官本身不能有后,无法像权臣一样谋朝篡位——实际上,这原本也是当初德宗选择信任宦官的原因。
何况无论是史书还是寻常之人,对于去势的男子总有几分鄙夷之情,由此他们更加重视权财之物——正如君权衰弱,则必有取代者一样,如今韦造为相,与丰淳联合也难动摇邱逢祥的地位,但杜青棠呢?
虽然邱逢祥掌神策军时就是在宪宗一朝,时杜青棠已经为相,但那时候邱逢祥可以说是将谨言慎行做到了极致,就是到了本朝这几年来都不曾出过什么风头,极为低调。
然而这不代表他愿意轻易的放弃神策军,否则,任凭他再老实可靠,宪宗皇帝自己当年就因为王太清掌握了这支禁军,身为太子,却吃尽了苦头,几次险死还生,连自己少年时候最信任与倚赖的同伴、杜家五房长子杜丹棘都为此死得不明不白,若邱逢祥当真忠心到了愿意将军权还给宪宗,宪宗岂会不要?
甚至不需要他主动还,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其时若是能够夺回,早就下手了!
如此可见邱逢祥对神策军权的执着,此人连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联手都保住了手中之权,又岂是眼目不明,看不清楚杜青棠得势之后对于自己的弊端?
“今上比之宪宗皇帝确实平庸太多!”花婆沉吟着道,“所以邱逢祥才会在宪宗皇帝驾崩后继续谨言慎行、不插手朝政!”
贺之方与孙朴常点头——邱逢祥在本朝的乖巧,不是为了丰淳,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杜青棠!因为丰淳原本就不是杜青棠的对手,倘若邱逢祥还想着如当初的王太清、曲平之一样干政,当丰淳应付不过来时——王太清时宰相与群臣皆庸碌无为——他伏诛后,继任的曲平之欲效仿他——便是杜青棠笑纳了他的首级,在朝野声势大涨!
宦官干政,历来都比权臣干政更让众臣难以接受,到那时候,就算丰淳不同意,满朝文武也会坚决请回杜青棠以制衡邱逢祥!
“杜青棠果然名不虚传!”孙朴常叹息道,“此局他定然已经早早备下,然而我等却一直到了此刻事发才能醒悟过来,若是早几年发现,有所准备,必定可以趁机获益良多!”
贺之方却摇头:“不然,杜青棠智谋多端,他最擅长的便是借势而行,因势而为!此局虽然想来是宪宗皇帝驾崩前就准备,所以今上登基时,他才退得那么迅速果断!但这些年来形势变化,他的谋算也随之调整,若他无此之能,我等也不至于至今畏惧他至此了!”
——贺夷简一行在决定退回魏州的同时,也放飞了随行的信鸽,大致说明了缘故,因他们的遭遇虽然不顺,却并无危险,以贺之方的年纪,原本不必急着连夜召来孙朴常与花婆讨论此事,让他坐卧不安的,还是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