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茵话一出口,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恨不得括自己一巴,把方才的话咽回去才是。
什么羡慕,她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她的意思是,羡慕的是萧郡守不曾续娶的难得,可不续娶的前提是,她们失去了母亲。年少丧母,人生痛事,是万万谈不上羡慕的。她这话说出口,要是感情稍次一等,又或脾气暴烈一些的,说不得就当场拂袖而去。是以,雷文茵看着萧静姝的眼眸里,就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忐忑。
萧静姝却一点也没有生气。
她轻轻拍了拍雷文茵的手,偏过头来看着她安抚的笑了一笑,那笑容落在她眼里,又真挚又温柔,几乎是瞬间就平复了她的不安:“文茵,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我好友相知,不需要过多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我有这样的爹爹,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她爹不续娶是会影响她在婚嫁市场上的价值,可那些不过是别人眼里的面子,可就是因为萧峻不曾续娶,她头上没顶着个能事事管着她的继母,这才有她这么些年在后院不必疲于争斗,睡觉可以安稳阖眼的安逸。既然得了这样的里子,那别人眼里的面子,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对萧静姝来说,雷文茵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不过,她爹的做法,并不单单是他自己的意愿使然,而是多方面的因素一起作用的结果。
这其间错综复杂,不可为外人道也。
至于雷家的情况,和他们萧家的并不一样。
在时人看来,雷父能为妻子守了四年,就已经算是好男人了。她们做女儿的若是横加阻拦,反而只会传出一个坏名声。社会,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
萧静姝柔声劝说,长睫闪动,掩住了她眼中真正的情绪:“文茵,你爹既然开了口,有这样的风声传出来,自然是已经有了决断的。”她瞅了一眼董思柔,“思柔姐姐家里这会儿已经开始给她议亲,我想再过一两年,也该轮到你了。其实我猜测,你爹这时候续娶,也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怕也是为了不耽搁你的婚嫁。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这话你肯定也听过。你爹若是疼你,必然是不会让你背着这么一个名声,找不到个好人家的。”
雷文茵急了:“可萧太守不是……”不是照样没续娶么?你爹难道就不疼你,就忍心看你背着“丧『妇』长女”的锅子以后找不到个好人家?
萧静姝摇了摇头:“有些事儿,不能这么比。”
她们的情况,怎么可能一样?
萧峻是南陈皇族后裔,她的曾祖父,是南陈的亡国之君。
他们萧家人身上流着这样的血脉,天子只要不是个傻的,怎么可能不忌惮?
假若不是因为南陈后主是主动请降,再加当年南陈皇室在南方孚有人望不便诛杀,萧峻的表姑母两年多以前又因容貌冠绝而得了皇帝的宠爱被封为皇后,而皇帝在高句丽大败之后需要安稳南方人心,她爹怎么可能做到郡守高位,他们萧家,如何能有现在的鲜花着锦之势?
一步步走过来,全是机缘巧合,这也一直,都是刀尖上的舞蹈!
在萧静姝看来,她爹没儿子,反倒是件好事,要是她爹有了子嗣,别说是做郡守了,就是想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怕也成问题!
她能看明白的,萧峻能混到郡守的位置,当然也能看明白,所以不管老太太怎么『逼』迫,说不娶就是不娶,只老太太那边一头热罢了。
可雷文茵他爹又没这么多忌讳,她一个做女儿的,难道还能管到老爹房里的事儿,说不让他续娶不成?这名声传出去,她还要不要婚嫁,要不要说亲了?
只这些话,萧静姝不好直说。
其实萧家是南陈血脉的事儿,在这曾经是南陈统治下的夷陵也不是什么隐秘,要是雷文茵跟她一样凡事想的多一些看着远一些,有些事情不必她点破就能明白,可雷文茵……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雷文茵咬了咬下唇,面上仍残留着几分不甘。
她们坐着咬耳朵,萧静嫒一早就看不过去了,这会儿见缝『插』针,见她们似有隔阂,立时笑眯眯的凑过来:“大姐姐,雷姐姐,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雷文茵皱眉瞅了她一眼,这丫头这会儿正心情不好呢,“哼”了一声连虚应故事都懒,索『性』扭过了脸就不说话。
萧静嫒讨了个没趣,嘟了嘴,没敢报怨,可脸却当场就阴了几分。
萧静姝隐约皱了皱眉,也就顺势趁机转开了话题。
女孩子们聚在一块,除了那些现在看起来还不算迫在眉睫的婚嫁事儿之外,讨论的最多的,一是妆容脂粉和衣服首饰,二呢,就是俊俏的小郎君了。
本朝受胡风影响,民风开放,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只要带了侍女一起,也是可以上街游玩和出门游猎的。
董思柔素来就是个喜欢俊俏郎君的『性』子,她父亲是武人,家里门禁本就比其他几个姑娘都松,她自己又是个八卦『性』子,说起这些事儿来,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像萧静姝啊沈婉啊,都只有在旁边听的份儿,谁叫她们两家门禁严呢?
眼瞅着日头偏西,一壶果酒也喝的七七八八了,董思柔跟她们已经坐着讨论了好一会的谁家粉细腻,谁家首饰又出了新款,谁家的绣娘出了新的绣样之类的话题,那边萧静嫒一早就已经听得不耐烦了,这会儿手拄着头听着,心里的暴躁都快满出来了---哪个女儿家不喜欢这些好东西?可是她爹没做官,二房用度捉襟见肘,萧家看似是百年豪族,可她的体己,怕还不如那校尉家的董思柔呢!她们说的这些,就算再好又怎么样,她又买不起!
这越听越烦,也越听越困,萧静姝中间偷偷觑了她两眼,那小姑娘的眼睛都快成蚊香了,晕的。她们这会儿唠嗑,萧静嫒一早就已经半睡半醒,大概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不过董思柔可不在乎萧静嫒在不在听,她又不是他们的朋友。
瞧着萧静嫒神『色』疲惫,萧静姝这才陡然换了话题:“对了,我听下人说,前几日思柔你在街上被人冲撞了?可有受伤?”
说起这事儿,董思柔就撅了嘴巴:“你也听说了?传的还真远!”
董思柔她爹虽然不过是个校尉,但是『性』情豪侠,人面广阔,家底又厚,出手阔绰,在这夷陵,多数人都会给他们三分面子。可偏偏那天,董思柔上街游玩,在路上被马车撞了不说,那原本坐在车里头跟女姬调笑的小子还劈手就是一鞭抽过来,差点儿没破了她的相。
董思柔把事情经过一说,几个姑娘都有些吃惊:“哪家的小子这么嚣张?”
“不知道呢!”董思柔气鼓鼓的撅了嘴,她左右瞧了瞧,捋起了自己的手臂,萧静姝她们一看都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董思柔的臂上一道青黑,不知道是给什么撞的。
董思柔吸了吸鼻子,把到了眼眶的眼泪都给收了回去:“都是那天给撞的。明明就是那马车横冲直撞,那小子却说是我走路不长眼。后来我爹赶过来,跟他打了个照面再凑过去说了几句话,就非强压着我赔罪,我不肯,我爹还差点打我一巴掌呢!”
这事儿,萧静姝先前就已经听说过了。不过中间的详细经过,她今天才了然。
董思柔她爹是个疼女儿的,若不是那人实在惹不起,哪里会这样委屈女儿?
不过这些话,她没说出来---既然对董思柔来说那人惹不起,她又何必多说,反而勾起了她心里的一番愁肠?
几个女孩子都对那衙内表示了十份的愤懑,董思柔把那人骂的狗血淋头,也算是勉强解了气,她是个豁达『性』子,发泄完了也就忘了这回事。这一日,姑娘们算是尽欢而散。
萧静姝心里已经大致知道了她想知道的情报,对这一天的饮宴表示至少可以打九十分,但是二房那边就完全不同了。
一俟饮宴结束,王氏立刻把萧静嫒喊了去:“大房那个和她们聚在一块儿,说了什么特别的没有?”
“没有啊娘,”萧静嫒摇头,一脸『迷』『惑』,“她们也就说说什么脂粉绣样,我一直听着,好像什么特别的都没有说呢。”
“真的?”王氏紧追不舍。
“嗯。”萧静嫒重重点头。她虽然一边听一边在打瞌睡,可是还是听了个大概的。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娘亲叫她仔细听,她听得都快睡着了,也没听出什么东西来啊!还有,她们看上去明明都是一团和气的嘛,娘亲说的,不是谁都真正喜欢萧静姝,这话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嘛!
萧静嫒仔细想了想,忽然开口道:“对了娘亲,我听那雷家小姐跟她似乎是在说什么续娶续娶的事儿,雷家小姐脸上可不高兴了呢,对我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娘亲你说,会不会这事儿有什么蹊跷?难道是,咦,该不会是大伯要续娶了吧?”
说到最后,那脸上的幸灾乐祸不要太明显!
王氏看了她一眼,心里又是叹了一口气: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宠着这个女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
大房那个要是肯续娶,早几年就能续了。这个不提,再说他要是续娶了,对他们二房有什么好处?长房要是有了后,他们二房就万万没有现在的风光了。
损人又损己的事儿,王氏是素来不肯做的。
她皱了皱眉,却还是耐心的说道:“二姐儿,想来不是你大伯要续娶,应该是那雷家小姐她爹要准备娶新人进门了吧。这继母进门,嫡长女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雷家小姐心情不好,便是场面上慢待了你几分,你也别往心里去才是,反而可以宽慰宽慰她,帮她出出主意,这么一来,这感情不就建立起来了么?”
“帮她出主意?”萧静嫒嘟了嘴,一想起雷文茵当时对她的冷落就心里不舒服,“可我能出什么主意?”
王氏想了想:“这倒不着急,你今儿个见了雷小姐,你们也算是认识了,改天可以上门去送一点你自己做的小东西,顺便探问探问,看看雷家准备给她爹娶个什么样的新『妇』。到时候,娘亲再帮你出主意,管叫那雷小姐喜欢你,捧着你,好不好?”
“真的?”萧静嫒眼前一亮。
“那是当然。”王氏微微一笑,“不过静嫒你仔细想想,她们今儿个,真的只说了这些?”
萧静嫒绞尽脑汁的再回想了一遍,肯定的点了点头:“嗯,就这么多了!”
“那就好。”王氏这会儿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那小贱种既然毫不知情,那后日去了龙渊寺,自然毫无防备,等她定了终身,看她还怎么跟自己的女儿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