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

光华殿位于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细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华贵绝伦。庭前种的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蹁跹,一行行的美人跳着一支支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荒大地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然而,重重的帷幕后,殿上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只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也有点累了,不由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喀喇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了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个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正托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的老者,则是宰辅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丛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却是笑呵呵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讯,“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密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同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辅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座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那里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上刻有铭文,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命,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枚,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候,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生突然。约定的时间期限远远未到,白帝大驾又已经再度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却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得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轿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荑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辅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么?”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是太过于简单了吧?”

“哈哈……说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辅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里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辅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后这片云荒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白帝却似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地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得什么,然而宰辅素问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辅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地下旨。

坐在宰辅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正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了个玩笑。然而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个美人这才明白过来大祸临头,只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虚意恐吓,还是……?然而不等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赫然托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么?原来,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招的杀手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错,就放在这里让朕下酒吧。”白帝让内侍将美人首级连着金盘放在案头,笑着看了一眼白墨宸,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墨宸,你也再来一杯?”

在帝君举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侧的美人颤抖了一下,脸色转瞬惨白。窅娘没有料到厄运会那么突然地降临到自己头上,抬起眼看着身边的军人,瞳孔里满是恐惧,用颤抖的手倒满了金杯——

只要他不喝,那么,她的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那一瞬,窅娘长长松了一口气,手指冰冷,瘫软在他身侧。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个美人遍体冷汗,战栗不止。

帝君好色,却并不怜惜这些美人本身。只要能永霸这个帝位,这天下美人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击节赞叹,又转向了宰辅那一边,对着阶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还不快给宰辅满上?”

那个美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宰辅面前,颤巍巍地捧着金杯,举过头顶,满目哀求。然而宰辅却不为所动,笑着推辞:“老臣体弱多病,真的是不胜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来人。”

“宰、宰辅!……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难临头,颤抖得无法控制,立刻爬到了地上,将金杯举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辅摇了摇头,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远去的哭喊声里,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外面暮色四合,乌云低低压着,将白塔的顶端遮蔽在云里,空气仿佛渐渐凝滞了,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征兆。

不一时,听到门外传来了第二声惨呼。殿下所有的乐师和舞姬都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血腥味弥漫在光华殿里,白墨宸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的君臣二人——两人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宰辅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掏出了水烟筒在金盘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来。看来,经过了十年的历练,这个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块铁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对着他这边笑道:“墨宸,请。”

身侧的窅娘再度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暗中拉紧了他的衣袖。白墨宸叹了口气,顺从地端起了酒杯:“多谢帝君。”

暮色四合的时候,已经有四瓮美酒见了底——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辅从头到尾还是拒绝,任凭一个个美人在面前战栗哀呼,人头落地,却是毫不动容。

听着那一声声惨呼,窅娘全身颤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这个军人的衣袖,生怕他一个摇头说不,自己便要身首异处。然而白墨宸的表情沉稳,酒来杯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酒量也好得惊人,连喝数十杯,居然脸色不变。

一杯接着一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醉。

窅娘倒酒的手渐渐不再颤抖。那一瞬,她仿佛有一个幻觉,只觉得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无端地觉得安稳安全,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

第五瓮喝完,席间斩杀美从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经摆不下那么多人头,挥了挥手,让内侍撤下摆在廊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白墨宸怀里的美人笑了一声:“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运,遇到了白帅。”

他看着白墨宸,意识深长,“墨宸,甘淡如铁,却唯独对女人心软。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凭你酒量多好,怎么可能千杯不醉?护得了一时,难道护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对母亲不好,所以对女人一直深怀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哦?原来墨宸你还是个孝子啊……既然如此,应该不会违逆父母的意愿吧?”他点了点头,宰辅便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了过来:“白帅,这是你北越老家寄来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不用年,也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写的。那个乡绅交到了好运,凭借着征兵征来的所谓“儿子”,飞黄腾达,风光了一辈子,却没料到到暮年居然还有这样的飞来横祸。这封信很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哀求,无非是劝他千万不要触怒帝君。

白墨宸面无表情的看完,将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谢帝君关爱。北陆老家的那些人因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贵,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白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让下一位美人给宰辅倒酒。那个美人战栗得根本无法举步,瘫软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烦,挥了一挥手,立刻便有带刀的侍卫入内,二话不说拖起了那个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吸着水烟的宰辅,眼里掠过一丝笑:“宰辅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殒,居然还能硬着心肠。”

“老臣不像白帅,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力气?”宰辅咳嗽了几声,“人老了,最爱惜的便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酒多伤身,醉后乱性,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么?”白帝眼里泛起了一丝阴冷的微笑,“那么说来,今日朕就算倾尽天下,也要请出一位能人出来,好好的劝宰辅喝酒了。”

不等再说什么,白帝忽地抬起手,击掌:“传!”

那一声“传”被侍立在外的内侍们一层层地传出去,萦绕在梁间,在深远的宫殿内激起了重重的回音——当最后一声“传”消失的时候,传来了帘幕被一层层拂开的声音,裙裾悉数地拖拽过玉石地面。有人应声而入。

乌云聚拢,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廊上宫灯第次点燃。

如幻的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美人捧着一坛酒,从远处盈盈而来,脚步轻叩在廊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声响。她走过来,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帷幕行礼,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着几十颗新斩下的美人头颅时,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里。

“可别吓到了美人——快里来吧!”白帝拍案大笑,转过身看着宰辅,“最好的酒,最极品的美人。这次如果宰辅还不给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伤心的呀!”

说到最后一句时,左右宫女卷起了帘子。

夜色里,只见一个高挑轻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脚边簇拥着十几个美人的头颅,血腥满地。那个新来的美人垂下头看着那些惨死的女子片刻,眼睛里压抑着雪亮的光芒。

在帘子卷起的瞬间,空旷的大殿内只听“啪”地一声,酒杯从对面人的手里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间失控地长身站起,脸色刹那苍白。

——是她!怎么会是她!

夜来……夜来她不是应该早已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了么?为什么还会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沿途护送的十二铁卫出了纰漏?还是帝君采取了什么秘密的行动?难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经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间万种焦虑猜测涌上心头,让一直沉默隐忍的人变了脸色。

新来的美人却款款走入,敛襟行礼:“夜来有幸得见天颜。”

“不必多礼,”白帝大笑起来,挥手,“来来,殷仙子,快来给宰辅斟满此杯!”

殷夜来没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应声上前给宰辅倒酒。她的举止落落大方,手极其稳定,一倾而入,那酒水竟沿着杯口齐平,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宰辅,如何?”白帝施施然说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来劝酒,面子够大了吧?——这一杯,喝还是不喝呢?”

宰辅看着面前斟满的酒杯,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气,一掌拍在案上。他身边的窅娘低低“啊”了一声,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边军人的衣袖,似是在劝阻仔不能如此冲动。身侧军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种刀锋过体的寒意,然而宰辅并不曾为这种目光所动,口里只笑道:“帝君不是为难老臣么?老臣这把骨头,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击掌,断然道,“来人!”

门外有刀斧手应声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来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齐齐一震,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坐在帝君右侧的白墨宸已经抬起了身体,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绷紧,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进一步,只怕会立刻血溅三步吧?

宰辅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手指抚摸着水烟筒,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某处暗角——那里,似有人默默对他点了一下头。

是的,该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动手,这个局立刻可以发动!

然而就在气氛一触即发时,却听白帝在上首笑了一声:“怎么还站着?快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酒坛子都给朕撤下去,去血迹抹干净——仙子驾临,可不能脏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辅齐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帝君今日,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从只是上来抹去了血迹,白墨宸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时,窅娘止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开手后,面前硬木的案几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窅娘战栗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会怎样收场。然而白墨宸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对殷夜来道:“来,仙子也该敬白帅一杯。”

“是,”殷夜来并不推辞,只是用纤纤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面前,微笑,“白帅请。”

白墨宸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女人。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无所畏惧。然而如今,她只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用说,他就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就将自己包围。

帝君……难道都知道了么?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经落入了对方手上?

寂静的光华殿里,两人只是这样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在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轰的一声击在头顶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惊,失声惊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来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侧,殷夜来显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到了他的怀里,旋即感到那只铁一样的手将她拢进臂弯中。她愕然抬头,发现那个一直沉稳如山岳的男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白墨宸长身站起,直视着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语气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将夜来抓入内宫,是想说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间,是么?”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诘问,白帝却神色不动:“墨宸,你怎么会把朕或成是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呢?——你问问殷仙子,是不是她自愿进宫来的?朕可有强迫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却听殷夜来回答:“不错。”

什么?他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是自愿回来的?那么说来,他们的父母应该安然无事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

殷夜来叹了口气,在他耳畔轻轻的说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匣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穿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帐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居然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里到底又都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种种揣测。然而,看到身侧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就是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墨宸,”白帝抚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缓缓变幻,从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请帝君收回兵权罢!”白墨宸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愿做回一介平民,从此解甲归田,终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满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里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响,两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个字清晰浮现——那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重器,天下军权的象征,不逊色于象征皇权的皇天神戒。

然而,这个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放开了它!

“没想到你还真弃权势如鄙履。”白帝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悦,冷笑,“朕还真的没说错,你终究会在女人上面吃大亏——可真不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让帝君失望了。”

宰辅在一旁静默地抽着水烟,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变幻不定。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段的深宫里,今日这个对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无论如何,赢家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任何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声,“墨宸,朕只是爱惜你一代将才,希望你继续执掌大军,替朕打下这万世江山!”

“万世江山?”空桑元帅叹了口气,“撤军西海,挑起内战,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着臣做万世罪人么?”

“什么罪人不罪人?后世均以成败论英雄!等朕百年之后,一切还不是你的?”白帝一撑拍在桌上,不容争辩,“权柄这个东西,拿到的时候固然需要付出代价,交出来时,难道轻松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结一切?”

这句话说得露骨,不啻是撕开了脸面。

殷夜来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经为她妥协了第一次,如今,还会为她屈服第二次么?让他放弃兵权,可以;让他违背原则发动内战,他肯么?

“拿回去!”白帝一扬手,将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脚下,“只要你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是空桑千军万马的统帅!否则……”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么杀风景的话,”宰辅看得气氛又有些紧张,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好容易能见到殷仙子,微臣实在非常想欣赏那绝世歌舞。”

“哦……”白帝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语意双关,“其实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碍着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劳仙子芳驾入宫。”

帝君的目光微微扫过来,殷夜来不自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听说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戏班里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想必擅长歌舞——那,今日朕就点一出中州人的戏吧!”

“戏?”殷夜来有些意外,“请问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朕听说,你们中州人有一场有名的戏,叫做《霸王别姬》——是不是?”

霸王别姬?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不易察觉的震了一震。殷夜来下意识的看向白墨宸,却看到空桑元帅也正在注视着她——是的,这是敲山震虎。

“乐帅!乐帅呢?”白帝却在拍案,“奏乐!伴唱!”

帝都京城内云集了天下一流的艺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传中州戏曲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王宫中会唱中州人戏也少,殿下的那一班优伶相互商议了半日,只有一个伶人怯怯地站出来,说自己会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调子不大熟。

“也罢了,”殷夜来微笑,“跟着我的调子来就是。”

她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对着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礼:“启禀帝君:霸王别姬中有一段乃是剑舞,宫中不可携兵上殿,且让夜来以簪代剑。”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发的金簪,一头乌发如瀑布瞬间垂落,艳惊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着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红如血的簪子,难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赠予的珊瑚琢成的么?

殷夜来在第一声拨弦里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气,盈盈站定,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那一瞬,满殿屏息,光华满座。

丝竹悠扬而起的时候,殷夜来随之起舞。她舞得很轻盈,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这沉重的气氛压倒,也没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裙裾在华丽的、染满了美人鲜血的殿堂上飞扬而起,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花。

白帝坐在最高处的金座上远远望着,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宰辅素问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冷眼看着这君臣两人,手指默默敲击着案板,似乎在沉吟盘算着什么,眼神变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怀心思想着什么的时候,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方过,只听那个唱霸王的伶人开口,因为恐惧声音还在微颤:“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虞啊!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

虞姬曼声应合:“自随大王战天下,风霜劳碌年复年。妾无怨,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白帝击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着以霸王的语气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来,大小几十余战,未尝败北,今日十面埋伏,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哎呀!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白墨宸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这是中州人的传统大戏,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为了今日唱给他听而写。

却听虞姬婉转道:“大王且退往江东,徐国后举,勿以妾为念也。”

霸王一顿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战,必须要轻车简从,方才杀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子同行,这、这、这便怎么处?——哦呵,有了!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白墨宸听得出了神:那个中州人的霸王,在穷途末路下,居然开口要自己的女人随了敌方主帅么?他是在故意试探吧?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叫虞姬的女人最后才会死?——并不是因为十面埋伏无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无法让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还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插他的心头。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过她的口,唱给他听这一出。

旋舞中,殷夜来来到他面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盏金杯,他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接了,她却在一笑后又旋舞着离开,曼声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再听军情报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着那一杯酒,手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血从脚底往天灵盖上冲来,几乎令他握不住手里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彻底决裂。

然而,时间还没到……他必须再忍一忍。

接下来,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剑舞。

琵琶声一转,从凄婉低回转为急切,旁边乐师檀板加急、鼓声渐密。殷夜来足尖一顿,也忽然收敛了柔媚轻盈的舞姿,拈着一尺多长的簪子,纵横而舞——那是剑之舞,姿态优美,洒脱舒展。那种凛然之美,震慑了满殿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青楼出来的女子,居然还能舞出这样的气势!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统帅,却发现对方在出神——特意点了这一曲《霸王别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对方若继续不知好歹,即便是盖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个西楚霸王落得一个美人丧命、自刎乌江的下场。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脸色还是沉如水,注视着殿上的歌舞,没有丝毫示弱的模样——这个男人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白帝忽然间有一种挫败感,恶毒的念头再也难以控制地从内心升起:算了!如果这个人再不知好歹,那么,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给清除了!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垂涎已久的女人从此后就彻底归自己了!

剑舞到了极处,满殿只见白衣闪动,游走无方。

遥想当时垓下之围,十面埋伏,那个女子怀着心死之心在中军帐下持剑而舞,曼声做歌——十年征战,十年相伴,到最后看破这红尘债孽,彼此相互拖欠,不过是三生未了的缘。

这一剑之后,便斩断今生所有的牵绊。

那个唱霸王的优伶终于惊魂方定,入了戏,声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间,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击,竟潸然泪下!那一行泪滑过钢铁般的脸颊,坠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声,随即消失无痕。

刹那间,白帝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原来,方才白墨宸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戏中无法自拔。这一出《霸王别姬》真是点得不错,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来执簪起舞,曼声应: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声里缓缓站起,朝着帝君的席位侧过身去,弯下腰去捡那一块被扔在阶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片刻前丢弃的虎符。他终归还是屈从于帝君的意愿,被那只翻云覆雨水控制。

看到屈膝的统帅,白帝满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这样钢铁般的性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向他妥协了啊……

然而刚得意地想到这里,喉头却是忽然一窒,这杯酒顿时喝不下去。耳边风声一动,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撞倒了案几。空桑皇帝惊愕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来不知何时已经旋舞了过来,靠在了身侧。

他们离得这么近,女子唇里呼出的芳香气息几乎可以直接吹进自己的嘴里。白帝心里一荡,思维空白的瞬间,有一种香艳的错觉——

然而,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却正抵在自己左颈动脉上!

变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辅和白帅,连下面乐师和歌姬都震惊地停下来,看着高处金座上挟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静如死,只听得见一片错落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那群人才醒过来似的发出一声惊呼,扔掉了手里的乐器,争先恐后地跑出了光华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来人!”

这一瞬之后,白帝也回过神来了。他不能动弹,眼睛却在着急地四处看——寒蛩、寒恐呢?那个寸步不离的影守,如今去了哪里?

“帝君!”宰辅失声惊呼,一下子站了起来,似要冲过去救驾。

“别动!”殷夜来立刻低声厉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钗划破了白帝的侧颈,一行殷红的血流了下来,白帝闷声痛呼,却立刻咬住了牙——他根本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此刻生死关头,倒不曾乱了阵脚。

宰辅不敢再动,只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侧。

“夜来,别这样。”白墨宸疾步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太冒失了!”

“别这样,又该怎样?还有别的方法么?”她看着他,声音却透着一股决绝,“你是想违背良心做一个千古罪人,还是想做一个欺君犯上的不臣之人?两个罪名,你总得挑一个!如果你还不能决定,我现在已经替你决定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说话。

她的性格还是如此决绝,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变——十年前她可以为了家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修罗场,几天前可以为了被侮辱的青楼姐妹一怒杀死贵族王孙,如今在情势危急之下,她竟然选择了挟持帝君!

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乱,没想到要怎样化解面前这个几乎到了绝境的局面。

“听着,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宫!”殷夜来却已经转过了头,语气森然地对白帝道,“撤除外面的侍卫,调走帝都里巡逻的缇骑,备好车马和通行令牌——否则,别怪我马上就要为外头那几十个枉死的姐妹报仇!”

白帝似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什……什么?”

“怎么,不相信我会这么做?”殷夜来忽然笑了,附耳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帝君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惊骇来,一瞬间竟然剧烈的发起抖来:“你……你难道就是……”

“现在你相信了?”殷夜来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阴枭的白帝居然忽然没了脾气,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宫的令符就在朕怀里,你拿去吧……”

殷夜来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怀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脱口啊了一声!殷夜来只恐有诈,连忙缩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只听“噗”的一声,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只手上居然沾满了血!

有一道血箭从白帝心口喷出,濡湿了她的手。

是谁?!是谁在这一瞬间,居然在她手里断然刺杀了白帝!

殷夜来大惊,刚一回身,就又有一道凌厉之气直射而来,她挥手格挡,只听嗤的一声,那道光转了一个弯,刺穿了殿上的蟠龙柱。只是一击,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断!

“小心!”白墨宸失声惊呼,一掠而上,一把将她拉开。

殷夜来和白墨宸齐齐退开。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后,他们两人才回过头,顺着杀气的来势看去——光线黯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烟雾一样,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苍白的人形,带着一个奇特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剑光是从他手里刺落的,一瞬间洞穿了白帝的身体。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们更震惊的却是白帝。帝君呻吟着看着那个此刻才从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议地喃喃:“为什么?……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这些年,朕了你一切!”

“是么?”寒蛩的声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没给我自由。”

只听“嚓”的轻轻一声响,他手里的剑芒忽然暴涨,一瞬间吞吐数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体!白帝全身一震,身体晃了一晃,终于倒了下去。

影守发出了一声长笑,一把扯下了面具——青铜面具下的是一张妖异如女子的脸,似是长年不曾见到阳光,苍白寡淡,眼睛里却有着一股闪电一样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两道眉毛淡淡如雾,在眉心连在了一起。这种“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见难忘。

殷夜来猛然一震:是的……她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和她一生中最深刻的噩梦永远联在一起。

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里,豹房里尸体横陈,她握着一把刀,斩杀了几十个试图闯入的侍卫,筋疲力尽地守在门口,听见身后那些饱受蹂躏的雏女们在瑟瑟发抖地哭泣,听见白帝白煊高喊着要把所有造反的雏女都碎尸万段……这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遥远了。

她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自己便要被那些来救驾的侍卫乱刀分尸,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质,然后再护着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从死去的侍卫身上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来。双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话没有说完的一瞬,她宛如闪电般巧妙地穿过了人群,抢身到了的白帝身侧。

“帝君!”所有侍卫都失声惊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里的所有人……”她刚扣住了白煊,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风在黑夜里吹过,有一个禁宫侍卫闪电般地抢身过来——她不由一惊:在伽蓝帝都内,居然还有身手如此惊人的侍卫!

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从眼前掠过,一股力量隔空打来,正正弹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后一跳。嚓的一声,刀锋切入咽喉一寸,她手里的白煊连叫都来不及叫出一声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瞬间,侍卫们惊呼着围过来——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冰冷,失声:“不是我!”

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是谁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头,看到了隐藏于暗夜的猎手——那个人穿着和侍卫一模一样的装束,在成功地一击刺杀皇帝后迅速转身,飞快地没入阴影中,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门口的自己,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无意地张了张嘴,对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衅,有似是赞赏。

“剑圣一门?”她认出了他的口型。

——这个刺客,居然认出了自己的剑法门派!

惊鸿一瞥,她只依稀看到那个人的脸色非常苍白,五官秀丽如女子,斜飞的双眉在眉心连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烟雾横过,压住了一双细长冷亮的眼睛,让整张脸都显得有些诡异阴沉。

那样的一张脸,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见。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震惊而茫然地喃喃,看着脚下抽搐着渐渐断气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后退,面对着黑压压围上来的侍卫,“不是我杀的!”

然而那些皇宫里的人根本听不进去,迅速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关上门,剧烈地喘息。她知道自己只怕要在深宫里和那些雏女一起被乱刀分尸,永无天见日的时候。

可是,陡然间,那些如林围上的刀兵忽地乱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忽地从外围袭击了过来,到处一片惊呼声。她从窗口看出去,只看到数十个黑影从人群里悄然凸显,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侍卫服装,陡然拔剑,毫不犹豫地开始屠杀周围的同僚!这一群人的出手是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无犹豫,显然是多年来习惯于杀戮。

那是一场嗜血的妖兽。

在那一群人里,她再度看到了那双诡异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人开口,“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去做吧。”

她霍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戎装的军人出现在豹房里,眼眸深沉,不动如山——直到后来,墨宸与她的关系极亲密时,才告诉她这个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杀行动中的灵魂人物,而他带来的那些人,就是下属的杀手集团“北越。”

北越雪主!她为这个名字而震惊不已。

原来,白帝为了除掉兄长用尽了一切手段,居然请来了这般人物!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从师父嘴里听说过这个人。传说那个神秘人来自北越郡雪城,拥有云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杀组织“北越”,“北越雪谱”上的杀手共有十七名,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剑技尤其高深莫测。

传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对人绝情绝义,却独独爱剑成痴,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师,甚至连剑圣门下的弟子都曾经败在过他手下。

也就是这个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们杀死白帝白煊之后,又再度出手杀了他的一对儿女,为白烨继位彻底扫清了道路。

她亲眼看到过那残酷的景象:深宫里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对幼小的孩子在宽广华丽的寝宫里沉睡,却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他们的母亲已经被白绫绞死。她下意识地奔向寝宫,想唤醒那一对不知危机来临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只看到一道闪电透窗而入,在那一对孩子的颈部轻轻绕了一圈!

一声也没有响地,孩子尚在睡梦中,头颅却瞬地同身体分离。

“不!”她失声惊呼,只看到月下一个人讥诮的侧脸。

“你的心太软弱了……配不上你的剑。”那个连心眉的男人在暗影里冷笑,迅速远去,“多多锤炼吧!将来某一天,我会来找你。”

那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相见的短暂一面。

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已经沧海桑田。然而夺宫之变结束后,那个号称要再来会会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烨继位后,北越一门就此而绝。此后,世上再无安堇然,亦无北越雪主。

可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在白帝身边又见到了他!

在这十年里,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当年是我杀了白煊,让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钱,我办事,这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可是,你们居然在事成之后就杀了我们一门灭口!”寒蛩悄无声息地跃下地面,冷笑,“也怪我一时大意,竟被你下了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一个个死去!”

白墨宸暗自点了点头——是的,当年在夺宫之后,连那些毫无威胁的雏女都和宫人被杀了,北越雪主这种危险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里还留了一手!

不过也不奇怪。在那件惊天大计里,白帝、素问和他三方虽然通力合作,但却各怀心思——既然把武功绝世的北越雪主收为己用也并不稀奇。

“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摆脱你的机会!”寒蛩摘下将那个禁锢了他十的面具,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踩碎,“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着那双脚在自己眼前碾来碾去,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哝声。

“怎么?还想用解药来威胁我?”寒蛩仿佛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发出了一声大笑,“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宰辅找到我时,就把解药给我了!现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宰辅?”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来同时一震,脱口低呼。

是的……原来,这个才是一切的关键人物!

然而,等他们从震惊里回过神四顾时,光华殿里已经看不见宰辅素问的人影。白墨宸心念电转,将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心知不好,耳边忽然听到无数的脚步声靠近,似有大队人马向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冲来。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们中计了!”

“中计?”殷夜来脸色一白。

“宰辅要借刀杀人!”白墨宸咬着牙,一把拉住了殷夜来,“出去再说!快!”

他再不犹豫,拉住殷夜来的手直接往外冲去。然而几乎就在即将跨出大殿的同一时间,一道电光划裂了黑幕,映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白光里有什么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紧接着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似是有巨锤敲击下来,击中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惊:已经快接近十一月隆冬了,怎么还会有惊雷?

这是天象示警,说明云荒要陷入不详的动乱阴影了么?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外面风雨里,忽地传来了无数脚步靠近的声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来人!白帅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间,铁幕围合,将身陷深宫的两个人围困!

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序 章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一章 海皇祭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一章 海皇祭第一章 海皇祭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一章 海皇祭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一章 海皇祭第一章 海皇祭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六章 君臣之义第五章 名将之血第一章 海皇祭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一章 海皇祭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第二章 叛国者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四章 幽蓝之海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一章 海皇祭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序 章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六章 君臣之义第六章 君臣之义第四章 幽蓝之海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二章 叛国者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四章 幽蓝之海第四章 幽蓝之海序 章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三章 虹上舞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第五章 名将之血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四章 幽蓝之海第四章 幽蓝之海第五章 名将之血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第九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第十章 风云际会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二章 叛国者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三章 虹上舞第六章 君臣之义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