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殿位于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细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华贵绝伦。庭前种的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蹁跹,一行行的美人跳着一支支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荒大地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然而,重重的帷幕后,殿上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只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也有点累了,不由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喀喇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了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个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正托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的老者,则是宰辅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丛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却是笑呵呵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讯,“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密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同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辅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座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那里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上刻有铭文,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命,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枚,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候,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生突然。约定的时间期限远远未到,白帝大驾又已经再度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却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得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轿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荑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辅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么?”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是太过于简单了吧?”
“哈哈……说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辅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里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辅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后这片云荒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白帝却似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地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得什么,然而宰辅素问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辅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地下旨。
坐在宰辅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正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了个玩笑。然而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个美人这才明白过来大祸临头,只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虚意恐吓,还是……?然而不等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赫然托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么?原来,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招的杀手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错,就放在这里让朕下酒吧。”白帝让内侍将美人首级连着金盘放在案头,笑着看了一眼白墨宸,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墨宸,你也再来一杯?”
在帝君举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侧的美人颤抖了一下,脸色转瞬惨白。窅娘没有料到厄运会那么突然地降临到自己头上,抬起眼看着身边的军人,瞳孔里满是恐惧,用颤抖的手倒满了金杯——
只要他不喝,那么,她的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那一瞬,窅娘长长松了一口气,手指冰冷,瘫软在他身侧。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个美人遍体冷汗,战栗不止。
帝君好色,却并不怜惜这些美人本身。只要能永霸这个帝位,这天下美人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击节赞叹,又转向了宰辅那一边,对着阶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还不快给宰辅满上?”
那个美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宰辅面前,颤巍巍地捧着金杯,举过头顶,满目哀求。然而宰辅却不为所动,笑着推辞:“老臣体弱多病,真的是不胜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来人。”
“宰、宰辅!……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难临头,颤抖得无法控制,立刻爬到了地上,将金杯举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辅摇了摇头,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远去的哭喊声里,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外面暮色四合,乌云低低压着,将白塔的顶端遮蔽在云里,空气仿佛渐渐凝滞了,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征兆。
不一时,听到门外传来了第二声惨呼。殿下所有的乐师和舞姬都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血腥味弥漫在光华殿里,白墨宸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的君臣二人——两人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宰辅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掏出了水烟筒在金盘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来。看来,经过了十年的历练,这个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块铁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对着他这边笑道:“墨宸,请。”
身侧的窅娘再度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暗中拉紧了他的衣袖。白墨宸叹了口气,顺从地端起了酒杯:“多谢帝君。”
暮色四合的时候,已经有四瓮美酒见了底——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辅从头到尾还是拒绝,任凭一个个美人在面前战栗哀呼,人头落地,却是毫不动容。
听着那一声声惨呼,窅娘全身颤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这个军人的衣袖,生怕他一个摇头说不,自己便要身首异处。然而白墨宸的表情沉稳,酒来杯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酒量也好得惊人,连喝数十杯,居然脸色不变。
一杯接着一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醉。
窅娘倒酒的手渐渐不再颤抖。那一瞬,她仿佛有一个幻觉,只觉得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无端地觉得安稳安全,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
第五瓮喝完,席间斩杀美从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经摆不下那么多人头,挥了挥手,让内侍撤下摆在廊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白墨宸怀里的美人笑了一声:“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运,遇到了白帅。”
他看着白墨宸,意识深长,“墨宸,甘淡如铁,却唯独对女人心软。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凭你酒量多好,怎么可能千杯不醉?护得了一时,难道护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对母亲不好,所以对女人一直深怀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哦?原来墨宸你还是个孝子啊……既然如此,应该不会违逆父母的意愿吧?”他点了点头,宰辅便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了过来:“白帅,这是你北越老家寄来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不用年,也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写的。那个乡绅交到了好运,凭借着征兵征来的所谓“儿子”,飞黄腾达,风光了一辈子,却没料到到暮年居然还有这样的飞来横祸。这封信很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哀求,无非是劝他千万不要触怒帝君。
白墨宸面无表情的看完,将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谢帝君关爱。北陆老家的那些人因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贵,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白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让下一位美人给宰辅倒酒。那个美人战栗得根本无法举步,瘫软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烦,挥了一挥手,立刻便有带刀的侍卫入内,二话不说拖起了那个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吸着水烟的宰辅,眼里掠过一丝笑:“宰辅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殒,居然还能硬着心肠。”
“老臣不像白帅,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力气?”宰辅咳嗽了几声,“人老了,最爱惜的便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酒多伤身,醉后乱性,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么?”白帝眼里泛起了一丝阴冷的微笑,“那么说来,今日朕就算倾尽天下,也要请出一位能人出来,好好的劝宰辅喝酒了。”
不等再说什么,白帝忽地抬起手,击掌:“传!”
那一声“传”被侍立在外的内侍们一层层地传出去,萦绕在梁间,在深远的宫殿内激起了重重的回音——当最后一声“传”消失的时候,传来了帘幕被一层层拂开的声音,裙裾悉数地拖拽过玉石地面。有人应声而入。
乌云聚拢,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廊上宫灯第次点燃。
如幻的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美人捧着一坛酒,从远处盈盈而来,脚步轻叩在廊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声响。她走过来,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帷幕行礼,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着几十颗新斩下的美人头颅时,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里。
“可别吓到了美人——快里来吧!”白帝拍案大笑,转过身看着宰辅,“最好的酒,最极品的美人。这次如果宰辅还不给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伤心的呀!”
说到最后一句时,左右宫女卷起了帘子。
夜色里,只见一个高挑轻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脚边簇拥着十几个美人的头颅,血腥满地。那个新来的美人垂下头看着那些惨死的女子片刻,眼睛里压抑着雪亮的光芒。
在帘子卷起的瞬间,空旷的大殿内只听“啪”地一声,酒杯从对面人的手里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间失控地长身站起,脸色刹那苍白。
——是她!怎么会是她!
夜来……夜来她不是应该早已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了么?为什么还会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沿途护送的十二铁卫出了纰漏?还是帝君采取了什么秘密的行动?难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经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间万种焦虑猜测涌上心头,让一直沉默隐忍的人变了脸色。
新来的美人却款款走入,敛襟行礼:“夜来有幸得见天颜。”
“不必多礼,”白帝大笑起来,挥手,“来来,殷仙子,快来给宰辅斟满此杯!”
殷夜来没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应声上前给宰辅倒酒。她的举止落落大方,手极其稳定,一倾而入,那酒水竟沿着杯口齐平,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宰辅,如何?”白帝施施然说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来劝酒,面子够大了吧?——这一杯,喝还是不喝呢?”
宰辅看着面前斟满的酒杯,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气,一掌拍在案上。他身边的窅娘低低“啊”了一声,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边军人的衣袖,似是在劝阻仔不能如此冲动。身侧军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种刀锋过体的寒意,然而宰辅并不曾为这种目光所动,口里只笑道:“帝君不是为难老臣么?老臣这把骨头,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击掌,断然道,“来人!”
门外有刀斧手应声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来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齐齐一震,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坐在帝君右侧的白墨宸已经抬起了身体,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绷紧,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进一步,只怕会立刻血溅三步吧?
宰辅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手指抚摸着水烟筒,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某处暗角——那里,似有人默默对他点了一下头。
是的,该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动手,这个局立刻可以发动!
然而就在气氛一触即发时,却听白帝在上首笑了一声:“怎么还站着?快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酒坛子都给朕撤下去,去血迹抹干净——仙子驾临,可不能脏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辅齐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帝君今日,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从只是上来抹去了血迹,白墨宸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时,窅娘止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开手后,面前硬木的案几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窅娘战栗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会怎样收场。然而白墨宸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对殷夜来道:“来,仙子也该敬白帅一杯。”
“是,”殷夜来并不推辞,只是用纤纤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面前,微笑,“白帅请。”
白墨宸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女人。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无所畏惧。然而如今,她只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用说,他就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就将自己包围。
帝君……难道都知道了么?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经落入了对方手上?
寂静的光华殿里,两人只是这样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在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轰的一声击在头顶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惊,失声惊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来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侧,殷夜来显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到了他的怀里,旋即感到那只铁一样的手将她拢进臂弯中。她愕然抬头,发现那个一直沉稳如山岳的男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白墨宸长身站起,直视着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语气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将夜来抓入内宫,是想说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间,是么?”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诘问,白帝却神色不动:“墨宸,你怎么会把朕或成是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呢?——你问问殷仙子,是不是她自愿进宫来的?朕可有强迫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却听殷夜来回答:“不错。”
什么?他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是自愿回来的?那么说来,他们的父母应该安然无事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
殷夜来叹了口气,在他耳畔轻轻的说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匣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穿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帐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居然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里到底又都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种种揣测。然而,看到身侧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就是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墨宸,”白帝抚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缓缓变幻,从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请帝君收回兵权罢!”白墨宸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愿做回一介平民,从此解甲归田,终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满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里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响,两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个字清晰浮现——那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重器,天下军权的象征,不逊色于象征皇权的皇天神戒。
然而,这个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放开了它!
“没想到你还真弃权势如鄙履。”白帝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悦,冷笑,“朕还真的没说错,你终究会在女人上面吃大亏——可真不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让帝君失望了。”
宰辅在一旁静默地抽着水烟,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变幻不定。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段的深宫里,今日这个对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无论如何,赢家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任何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声,“墨宸,朕只是爱惜你一代将才,希望你继续执掌大军,替朕打下这万世江山!”
“万世江山?”空桑元帅叹了口气,“撤军西海,挑起内战,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着臣做万世罪人么?”
“什么罪人不罪人?后世均以成败论英雄!等朕百年之后,一切还不是你的?”白帝一撑拍在桌上,不容争辩,“权柄这个东西,拿到的时候固然需要付出代价,交出来时,难道轻松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结一切?”
这句话说得露骨,不啻是撕开了脸面。
殷夜来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经为她妥协了第一次,如今,还会为她屈服第二次么?让他放弃兵权,可以;让他违背原则发动内战,他肯么?
“拿回去!”白帝一扬手,将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脚下,“只要你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是空桑千军万马的统帅!否则……”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么杀风景的话,”宰辅看得气氛又有些紧张,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好容易能见到殷仙子,微臣实在非常想欣赏那绝世歌舞。”
“哦……”白帝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语意双关,“其实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碍着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劳仙子芳驾入宫。”
帝君的目光微微扫过来,殷夜来不自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听说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戏班里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想必擅长歌舞——那,今日朕就点一出中州人的戏吧!”
“戏?”殷夜来有些意外,“请问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朕听说,你们中州人有一场有名的戏,叫做《霸王别姬》——是不是?”
霸王别姬?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不易察觉的震了一震。殷夜来下意识的看向白墨宸,却看到空桑元帅也正在注视着她——是的,这是敲山震虎。
“乐帅!乐帅呢?”白帝却在拍案,“奏乐!伴唱!”
帝都京城内云集了天下一流的艺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传中州戏曲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王宫中会唱中州人戏也少,殿下的那一班优伶相互商议了半日,只有一个伶人怯怯地站出来,说自己会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调子不大熟。
“也罢了,”殷夜来微笑,“跟着我的调子来就是。”
她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对着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礼:“启禀帝君:霸王别姬中有一段乃是剑舞,宫中不可携兵上殿,且让夜来以簪代剑。”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发的金簪,一头乌发如瀑布瞬间垂落,艳惊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着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红如血的簪子,难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赠予的珊瑚琢成的么?
殷夜来在第一声拨弦里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气,盈盈站定,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那一瞬,满殿屏息,光华满座。
丝竹悠扬而起的时候,殷夜来随之起舞。她舞得很轻盈,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这沉重的气氛压倒,也没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裙裾在华丽的、染满了美人鲜血的殿堂上飞扬而起,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花。
白帝坐在最高处的金座上远远望着,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宰辅素问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冷眼看着这君臣两人,手指默默敲击着案板,似乎在沉吟盘算着什么,眼神变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怀心思想着什么的时候,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方过,只听那个唱霸王的伶人开口,因为恐惧声音还在微颤:“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虞啊!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
虞姬曼声应合:“自随大王战天下,风霜劳碌年复年。妾无怨,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白帝击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着以霸王的语气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来,大小几十余战,未尝败北,今日十面埋伏,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哎呀!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白墨宸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这是中州人的传统大戏,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为了今日唱给他听而写。
却听虞姬婉转道:“大王且退往江东,徐国后举,勿以妾为念也。”
霸王一顿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战,必须要轻车简从,方才杀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子同行,这、这、这便怎么处?——哦呵,有了!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白墨宸听得出了神:那个中州人的霸王,在穷途末路下,居然开口要自己的女人随了敌方主帅么?他是在故意试探吧?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叫虞姬的女人最后才会死?——并不是因为十面埋伏无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无法让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还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插他的心头。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过她的口,唱给他听这一出。
旋舞中,殷夜来来到他面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盏金杯,他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接了,她却在一笑后又旋舞着离开,曼声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再听军情报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着那一杯酒,手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血从脚底往天灵盖上冲来,几乎令他握不住手里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彻底决裂。
然而,时间还没到……他必须再忍一忍。
接下来,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剑舞。
琵琶声一转,从凄婉低回转为急切,旁边乐师檀板加急、鼓声渐密。殷夜来足尖一顿,也忽然收敛了柔媚轻盈的舞姿,拈着一尺多长的簪子,纵横而舞——那是剑之舞,姿态优美,洒脱舒展。那种凛然之美,震慑了满殿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青楼出来的女子,居然还能舞出这样的气势!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统帅,却发现对方在出神——特意点了这一曲《霸王别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对方若继续不知好歹,即便是盖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个西楚霸王落得一个美人丧命、自刎乌江的下场。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脸色还是沉如水,注视着殿上的歌舞,没有丝毫示弱的模样——这个男人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白帝忽然间有一种挫败感,恶毒的念头再也难以控制地从内心升起:算了!如果这个人再不知好歹,那么,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给清除了!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垂涎已久的女人从此后就彻底归自己了!
剑舞到了极处,满殿只见白衣闪动,游走无方。
遥想当时垓下之围,十面埋伏,那个女子怀着心死之心在中军帐下持剑而舞,曼声做歌——十年征战,十年相伴,到最后看破这红尘债孽,彼此相互拖欠,不过是三生未了的缘。
这一剑之后,便斩断今生所有的牵绊。
那个唱霸王的优伶终于惊魂方定,入了戏,声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间,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击,竟潸然泪下!那一行泪滑过钢铁般的脸颊,坠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声,随即消失无痕。
刹那间,白帝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原来,方才白墨宸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戏中无法自拔。这一出《霸王别姬》真是点得不错,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来执簪起舞,曼声应: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声里缓缓站起,朝着帝君的席位侧过身去,弯下腰去捡那一块被扔在阶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片刻前丢弃的虎符。他终归还是屈从于帝君的意愿,被那只翻云覆雨水控制。
看到屈膝的统帅,白帝满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这样钢铁般的性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向他妥协了啊……
然而刚得意地想到这里,喉头却是忽然一窒,这杯酒顿时喝不下去。耳边风声一动,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撞倒了案几。空桑皇帝惊愕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来不知何时已经旋舞了过来,靠在了身侧。
他们离得这么近,女子唇里呼出的芳香气息几乎可以直接吹进自己的嘴里。白帝心里一荡,思维空白的瞬间,有一种香艳的错觉——
然而,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却正抵在自己左颈动脉上!
变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辅和白帅,连下面乐师和歌姬都震惊地停下来,看着高处金座上挟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静如死,只听得见一片错落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那群人才醒过来似的发出一声惊呼,扔掉了手里的乐器,争先恐后地跑出了光华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来人!”
这一瞬之后,白帝也回过神来了。他不能动弹,眼睛却在着急地四处看——寒蛩、寒恐呢?那个寸步不离的影守,如今去了哪里?
“帝君!”宰辅失声惊呼,一下子站了起来,似要冲过去救驾。
“别动!”殷夜来立刻低声厉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钗划破了白帝的侧颈,一行殷红的血流了下来,白帝闷声痛呼,却立刻咬住了牙——他根本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此刻生死关头,倒不曾乱了阵脚。
宰辅不敢再动,只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侧。
“夜来,别这样。”白墨宸疾步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太冒失了!”
“别这样,又该怎样?还有别的方法么?”她看着他,声音却透着一股决绝,“你是想违背良心做一个千古罪人,还是想做一个欺君犯上的不臣之人?两个罪名,你总得挑一个!如果你还不能决定,我现在已经替你决定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说话。
她的性格还是如此决绝,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变——十年前她可以为了家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修罗场,几天前可以为了被侮辱的青楼姐妹一怒杀死贵族王孙,如今在情势危急之下,她竟然选择了挟持帝君!
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乱,没想到要怎样化解面前这个几乎到了绝境的局面。
“听着,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宫!”殷夜来却已经转过了头,语气森然地对白帝道,“撤除外面的侍卫,调走帝都里巡逻的缇骑,备好车马和通行令牌——否则,别怪我马上就要为外头那几十个枉死的姐妹报仇!”
白帝似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什……什么?”
“怎么,不相信我会这么做?”殷夜来忽然笑了,附耳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帝君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惊骇来,一瞬间竟然剧烈的发起抖来:“你……你难道就是……”
“现在你相信了?”殷夜来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阴枭的白帝居然忽然没了脾气,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宫的令符就在朕怀里,你拿去吧……”
殷夜来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怀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脱口啊了一声!殷夜来只恐有诈,连忙缩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只听“噗”的一声,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只手上居然沾满了血!
有一道血箭从白帝心口喷出,濡湿了她的手。
是谁?!是谁在这一瞬间,居然在她手里断然刺杀了白帝!
殷夜来大惊,刚一回身,就又有一道凌厉之气直射而来,她挥手格挡,只听嗤的一声,那道光转了一个弯,刺穿了殿上的蟠龙柱。只是一击,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断!
“小心!”白墨宸失声惊呼,一掠而上,一把将她拉开。
殷夜来和白墨宸齐齐退开。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后,他们两人才回过头,顺着杀气的来势看去——光线黯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烟雾一样,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苍白的人形,带着一个奇特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剑光是从他手里刺落的,一瞬间洞穿了白帝的身体。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们更震惊的却是白帝。帝君呻吟着看着那个此刻才从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议地喃喃:“为什么?……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这些年,朕了你一切!”
“是么?”寒蛩的声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没给我自由。”
只听“嚓”的轻轻一声响,他手里的剑芒忽然暴涨,一瞬间吞吐数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体!白帝全身一震,身体晃了一晃,终于倒了下去。
影守发出了一声长笑,一把扯下了面具——青铜面具下的是一张妖异如女子的脸,似是长年不曾见到阳光,苍白寡淡,眼睛里却有着一股闪电一样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两道眉毛淡淡如雾,在眉心连在了一起。这种“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见难忘。
殷夜来猛然一震:是的……她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和她一生中最深刻的噩梦永远联在一起。
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里,豹房里尸体横陈,她握着一把刀,斩杀了几十个试图闯入的侍卫,筋疲力尽地守在门口,听见身后那些饱受蹂躏的雏女们在瑟瑟发抖地哭泣,听见白帝白煊高喊着要把所有造反的雏女都碎尸万段……这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遥远了。
她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自己便要被那些来救驾的侍卫乱刀分尸,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质,然后再护着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从死去的侍卫身上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来。双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话没有说完的一瞬,她宛如闪电般巧妙地穿过了人群,抢身到了的白帝身侧。
“帝君!”所有侍卫都失声惊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里的所有人……”她刚扣住了白煊,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风在黑夜里吹过,有一个禁宫侍卫闪电般地抢身过来——她不由一惊:在伽蓝帝都内,居然还有身手如此惊人的侍卫!
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从眼前掠过,一股力量隔空打来,正正弹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后一跳。嚓的一声,刀锋切入咽喉一寸,她手里的白煊连叫都来不及叫出一声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瞬间,侍卫们惊呼着围过来——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冰冷,失声:“不是我!”
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是谁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头,看到了隐藏于暗夜的猎手——那个人穿着和侍卫一模一样的装束,在成功地一击刺杀皇帝后迅速转身,飞快地没入阴影中,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门口的自己,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无意地张了张嘴,对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衅,有似是赞赏。
“剑圣一门?”她认出了他的口型。
——这个刺客,居然认出了自己的剑法门派!
惊鸿一瞥,她只依稀看到那个人的脸色非常苍白,五官秀丽如女子,斜飞的双眉在眉心连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烟雾横过,压住了一双细长冷亮的眼睛,让整张脸都显得有些诡异阴沉。
那样的一张脸,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见。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震惊而茫然地喃喃,看着脚下抽搐着渐渐断气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后退,面对着黑压压围上来的侍卫,“不是我杀的!”
然而那些皇宫里的人根本听不进去,迅速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关上门,剧烈地喘息。她知道自己只怕要在深宫里和那些雏女一起被乱刀分尸,永无天见日的时候。
可是,陡然间,那些如林围上的刀兵忽地乱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忽地从外围袭击了过来,到处一片惊呼声。她从窗口看出去,只看到数十个黑影从人群里悄然凸显,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侍卫服装,陡然拔剑,毫不犹豫地开始屠杀周围的同僚!这一群人的出手是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无犹豫,显然是多年来习惯于杀戮。
那是一场嗜血的妖兽。
在那一群人里,她再度看到了那双诡异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人开口,“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去做吧。”
她霍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戎装的军人出现在豹房里,眼眸深沉,不动如山——直到后来,墨宸与她的关系极亲密时,才告诉她这个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杀行动中的灵魂人物,而他带来的那些人,就是下属的杀手集团“北越。”
北越雪主!她为这个名字而震惊不已。
原来,白帝为了除掉兄长用尽了一切手段,居然请来了这般人物!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从师父嘴里听说过这个人。传说那个神秘人来自北越郡雪城,拥有云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杀组织“北越”,“北越雪谱”上的杀手共有十七名,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剑技尤其高深莫测。
传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对人绝情绝义,却独独爱剑成痴,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师,甚至连剑圣门下的弟子都曾经败在过他手下。
也就是这个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们杀死白帝白煊之后,又再度出手杀了他的一对儿女,为白烨继位彻底扫清了道路。
她亲眼看到过那残酷的景象:深宫里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对幼小的孩子在宽广华丽的寝宫里沉睡,却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他们的母亲已经被白绫绞死。她下意识地奔向寝宫,想唤醒那一对不知危机来临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只看到一道闪电透窗而入,在那一对孩子的颈部轻轻绕了一圈!
一声也没有响地,孩子尚在睡梦中,头颅却瞬地同身体分离。
“不!”她失声惊呼,只看到月下一个人讥诮的侧脸。
“你的心太软弱了……配不上你的剑。”那个连心眉的男人在暗影里冷笑,迅速远去,“多多锤炼吧!将来某一天,我会来找你。”
那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相见的短暂一面。
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已经沧海桑田。然而夺宫之变结束后,那个号称要再来会会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烨继位后,北越一门就此而绝。此后,世上再无安堇然,亦无北越雪主。
可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在白帝身边又见到了他!
在这十年里,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当年是我杀了白煊,让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钱,我办事,这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可是,你们居然在事成之后就杀了我们一门灭口!”寒蛩悄无声息地跃下地面,冷笑,“也怪我一时大意,竟被你下了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一个个死去!”
白墨宸暗自点了点头——是的,当年在夺宫之后,连那些毫无威胁的雏女都和宫人被杀了,北越雪主这种危险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里还留了一手!
不过也不奇怪。在那件惊天大计里,白帝、素问和他三方虽然通力合作,但却各怀心思——既然把武功绝世的北越雪主收为己用也并不稀奇。
“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摆脱你的机会!”寒蛩摘下将那个禁锢了他十的面具,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踩碎,“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着那双脚在自己眼前碾来碾去,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哝声。
“怎么?还想用解药来威胁我?”寒蛩仿佛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发出了一声大笑,“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宰辅找到我时,就把解药给我了!现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宰辅?”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来同时一震,脱口低呼。
是的……原来,这个才是一切的关键人物!
然而,等他们从震惊里回过神四顾时,光华殿里已经看不见宰辅素问的人影。白墨宸心念电转,将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心知不好,耳边忽然听到无数的脚步声靠近,似有大队人马向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冲来。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们中计了!”
“中计?”殷夜来脸色一白。
“宰辅要借刀杀人!”白墨宸咬着牙,一把拉住了殷夜来,“出去再说!快!”
他再不犹豫,拉住殷夜来的手直接往外冲去。然而几乎就在即将跨出大殿的同一时间,一道电光划裂了黑幕,映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白光里有什么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紧接着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似是有巨锤敲击下来,击中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惊:已经快接近十一月隆冬了,怎么还会有惊雷?
这是天象示警,说明云荒要陷入不详的动乱阴影了么?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外面风雨里,忽地传来了无数脚步靠近的声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来人!白帅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间,铁幕围合,将身陷深宫的两个人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