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重逢

宫门外备下了车辇,车夫见洛少谦更衣后出来,立刻打起帘子,倾前欠身,恭候将军上车。

“我不坐车。”洛少谦一面阻止车夫的行为,一面回头吩咐随从备马。

随他出来的福公公慌忙道:“哎哟,我的大将军,让您坐车可是陛下的意思。”

他挑眉“哦”了一声,定定望住福公公,等待他的解释。

“您不是不知,大公主此番归来,可不是什么荣耀的事儿。您是名满永宁城的人物,要这么溜马过去,全城都会传开。”

“乘车前往也未必就能掩人耳目。”

“可是将军身居高位,您在百姓眼中的一切举止,可都是朝廷的态度啊。”

他略蹙长眉,俊秀的脸庞铁青,沉吟片刻,方才无限懊恼地哼一声,挥开随从递上的马鞭,冷言:“也罢,今天便坐车去吧。”

随从一愣,几疑耳患重疾。自跟随将军,便从不曾见将军乘坐马车。犹记东阳之战后,将军因伤重,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之极,恐不堪路途颠簸,军医煞费苦心劝言将军在路上乘车休养,却被断然回绝,仍一意孤行地选择骑马凯旋。如今,好端端的将军竟然会答应乘车,若非亲耳听闻,随从是决计不敢相信。

“发什么愣?”洛少谦见随从们有些发瞢,便斥道:“你们也不用骑马了,好生跟着。”言罢,一弓身,撩袍上车。或是心中有气,他就坐后重重地甩下帘子。

出了宫门,车辇直奔西城。

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车夫如识途老马,很快便行至驿馆。

时值正午,精巧典雅的驿馆沐于灿烂的光辉之中,显得格外恢宏厚重。洛少谦下了车辇,正待入内,却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转眸看去,不少身着平民服饰的人远远伫立在车辇之后,见他转身,均一脸惊惧,四散走开。

馆主王久富闻迅相迎出来,或许是从未见到过这般如日中天的贵人,恭谨之余忍不住溢美之词倾泄而出。他则努力保持着极佳的耐心,随着喋喋不休的馆主入内。

直到他来到一间精巧的小屋前,馆主得到明示,方才噤声退下。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的瞬间,她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隐含轻巧的惊异,一身白衣翩然,仿佛午后苏醒的清新睡莲。

一抹轻愁,淡淡地从她的眉尖飞快扫过,但在与他目光相触之际,笑意浮现,轻愁瞬间消散。

她,凝眸微笑。!

他,恍然如梦。

她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洛少谦,我回来了!”他极不自然地回以淡淡一笑。

“你还是惜言如金,我们有二年未见,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

“你好不好?”他扬眉淡问,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

“不好。”她璀然一笑,转身临窗,素白的衣裙迎风而起,青丝徐徐飞散,有几缕不甚温驯地在颈边徘徊,与记忆中翩然如仙的神韵相较,多了几许楚楚可怜。

他不觉愕然,不自觉地随她临窗,侧首看她的目中闪着难以明辩的繁复伤痛,唇动了动,“他负了你?”

她霎时回视他,眸心闪过一丝清冷的痛楚,但更多的是被迫呈现伤口的愤怒,然后,她狠狠移开目光,望向湛蓝的天空。

他迫视着她,不容她有任何回避:“你此刻回来,处境堪虞。”

她再无法假装平静,但亦不退让,瞪大了眼睛,不悦地抱怨:“洛少谦,你真是一点没变,从不肯体谅他人的心境。既然你都猜中了,就不必再问了。”

他闻言脸色突变。

眼看两人势必争执起来,早被他们忽略的太子贤立刻自内屋出来,上前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还是小孩子么,怎么一见面就红脸?刚才我们还在好好说着话,可是一听见你的声音,小悠便近不及待的迎出来,结果你们俩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争执不休。”

卫悠只觉心力交瘁,不想多言,经兄长一劝,便再度将目光投向天空,倔强地静默着。

而他见太子出来,只得行礼。

“少谦,父皇是否让你来接小悠回宫。”

“不,陛下只是要臣来看看,是否真是公主回来了。”

卫悠闻言只觉心间似被一柄冰凉的利刃刺入,剧痛难忍,身子轻轻颤抖,一张脸庞褪却了所有的血色,肌肤苍白得尤如透明的水波。

卫贤轻声道:“少谦,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当年的风波至今尚存,小悠此时归来实是危机四伏,你不会不明白,为何硬要惹她难过。”

“殿下既然明白中间的厉害,就该劝公主离开。”他嘴角微微翘起,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尤其是那目光,锐利刺目。“东阳之战后,公主已无退路。”

她倏地回头,大声道:“父皇告诉我,他绝不会答应圆沙的和亲要求,与圆沙一战势不可免。”

“所以,你认为东阳之败,与你无关?”

她迫前一步,目光如火,“那么我该负多少责任?”

卫贤叹息道:“小悠,当年你还是个孩子,你无法知道自己的任性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怔怔看着兄长,不解地说道:“我到底犯了怎样的错误?父皇他说过,燕国的天,是由铁骨狰狰的男儿撑着的,燕国绝不能以女子的屈辱换得苟安。”

“小悠,不要再问了。”卫贤素来沉静的清俊脸庞显得略有些不安,他回避着妹妹意欲探究的目光,低声道:“还是想想应该怎样求得父皇的原谅。”

她的心随他的话语逐渐冰凉,好一会方才问道:“少谦,还是你来告诉我吧。”

他望着她的目光更见深邃,似乎在透视自己,终于,他不再犹疑,淡淡道:“会丰五年东阳战败,责任完全应由公主承担。陛下从未打算答应圆沙的和亲要求,但也不能一口拒绝,战事确不可避免,陛下之所以拖着不回应,那是想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施以打击。公主,你却选择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离开,这无疑是向天下宣告,燕国将无法答应圆沙的和亲要求。”

她静静地听着,神色异乎寻常的苍白,只是眼神却依然清亮。

“因此,战事瞬间爆发,完全打乱了陛下的谋划,圆沙以被燕国羞辱的名义突袭了东阳,八千军士,拼死抗击,最终还是城破殉国。”

“原来如此。”她珠幽幽地低语,清亮的眸子微微黯淡,似被这答案耗尽了所有精力,脸庞消退了属于她独有的生气。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消沉,很快她便昂起头来,“所以,父皇恼了,再不打算见我了么?”

洛少谦不语,两人相隔不过半尺,他的目光自那紧抿的唇畔缓缓上移,最后,停驻在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上......她实在不适合这样悲伤。

“洛将军,东阳之败的全部责任,怎能由公主一人承担?” 忽地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妾身以为公主给了圆沙一个犯境的借口,但抗击外侮的重责仍在朝廷。”

他倏地回头,一位婀娜清丽的绿衣少妇款款而入,向卫悠兄妹行礼之后,便定定望向拧眉不语的洛少谦。

他脸如雕刻般优美,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经过时光打磨,那眉那眼有了叱咤疆场后的领袖气度,心微微颤,叹息不绝:“孙明珠,你已有夫,却为何仍是贪恋他的英姿。”

面对坚持从武岩关千里陪伴永宁归来,柔中带刚的故人,洛少谦心悦诚服地低首道,“夫人言有理。”

他向太子告辞,卫贤没有挽留,便在他将转身之际,听到卫贤淡然道:“小悠,此刻开始,你不再是从前那云端上的公主了……”

洛少谦闻言一震,下意识望向她。

卫悠飞快垂眸,似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心失望,一点水光偏偏不争气地悄然滑出。他忍不住探出手,但却僵在半空,忽感手背一点温热,那透明的水滴竟然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即刻消散了他尚未细品的温暖,变得沁凉。

他略一低首,那颗浑圆清亮的泪珠早已顺着垂直的指尖飞速滑落,快得令他来不及挽留。

孙明珠见他旋身离开,内心千回万转,他与他命定的女子到底相逢了,然前路却荆棘满途,于是四年前的往事有了鲜明的影象,如画卷般展开

那天,凤凰台上春光无限,桃花满天,她随父入宫朝贺永宁公主及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