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碎裂

“不知何时,如水月华悄隐,暗蓝色的天空稀疏地遗下几颗孤单的星子,落下几点无可奈何的黯淡光亮。

她便傲立在那薄熙的光影中,默默注视着在强者面前惶恐无依,瑟瑟的抖动着的十余名燕国民女。

‘公主,救救我们……’她们仿佛对未来的命运不再抱有希望,悲鸣呜咽不绝,蔓延至无穷的天际。

她凄然一笑,无力地摇摇头。忽然间双手用力一扯,嗤的一声轻响,身上那件红衣霎时被撕裂为两片,抛诸于地,惟余一身素白的中衣内裙,紧贴住如玉的肌肤,更显婀娜窈窕。

四下立即掀起一阵亢奋的口哨之声,数百道火热的目光齐刷聚在她身上。

我忍不住失笑,这样的女子,真是罕见,我习惯性观察楚灏的反应,只见他唇角微微上扬,神色清泠,望着她的目光一闪,眼底却不见多余的情绪。凭着这份深不可测的城府心机,他的确算一位人物。

再看她,完全无视那些无礼的,甚至是粗俗的目光,坦然而骄傲地仰首,仿佛身上所着仍是尊贵无比的服饰。

‘校尉于正。’一名燕军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她转眸,朝向楚灏身侧久久不置一词的诸余,郑重低语:‘可否借诸将军的匕首一用。’

诸余一怔,虽不知她何意,仍选择恭敬地奉上匕首。

她接过那锋利冰冷的利器,毫不犹豫地割下一副衣襟,低低命道:‘有劳诸将军为我展卷。’声音柔和,却隐含不容拒绝的威严。

诸余既为淮军大将,亦有军人相通的血性,或许为眼前这一幕所慑,便重重一点头,双手各握白绸一角,轻轻展示在在面前。

她微微一颔首,算是道谢,众人尚在猜测她以何为笔时,她蓦地抬起左腕,右手所持的利刃飞快划过莹洁的肌肤,一道艳丽的暗红自皓腕上沁出。

我倒抽一口冷气,目光忍不住落在她所持的那匕首的锋尖,眼见一滴滴血珠兀自颤动着,随着垂直的匕身陡然坠下,缀于翠绿的叶片之上,两种极致的色泽相映,说不出的美丽。

只是这美丽来得未免太触目惊心了些。

楚灏僵硬的背部突然微微抽动一下,显然是她的举动已超乎他的意料,令他有所震动。

或许伤口的痛楚令她轻轻蹙眉,抿了抿唇,她指尖沾着自己腕上的血,在白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第一个名字,然后面向一众沉默不语的燕军士兵,高声命道:‘你们还在犹豫什么,是不相信我么?’

李三儿泪如泉涌,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道:‘卑将李进三,大伙都叫李三儿,卑将是个粗人,刚才无端冒犯公主,实在是愚驽之极,望公主大量不计。’

她嫣然一笑,‘你是好样儿的,没有辱没燕国的军威,我会将你的名字带回去,令燕国朝野上下都知晓,燕军有一个姓李名进三的勇士,令你的家人为之自豪。’

‘谢公主。’李三拼命擦拭脸上的泪水,起身昂然入列。

燕军们终于激动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她一一写于白绸之上,转瞬间,白绸之上便列满了或俗或雅,或刚或文的名字。

只有一人,始终不曾将名字宣诸于口,他默默目视她腕上的伤口,已有三道了,那是血干后她再次划下的。

她亦回视着他,问:‘老周?’

‘是。’

‘你的大名?’

老周仰天一笑,大声回答:‘战事未完,卑将要搁倒几个圆沙蛮子才有脸报上名字,公主有心了,请稍候片刻。’

叱罗利听了通译之言,怒气冲冲地命令:‘中原人就爱啰嗦,还等什么,开始了。’

一声令下,燕军的铁镣均被斩断,然后扔给他们一堆不知是否称手、是否锋利的长刀,众燕军俯身拾起,长啸震天,猛喝一声:‘燕军威武!’

我圆沙士兵亦不示弱,齐刷刷抽出兵器,大声呼喝着围攻上来。

眼看血战即将来临,面对如此没有悬念的决战,在场之人心中无不清楚,结果是注定的,只是过程如何,尚无法预料。

与燕军交战数十年,这是第一次为他们的斗志所感,不少圆沙将领都收起了轻谩之心,不再嘻嘻哈哈地戏谑调笑,反而神情肃然,颇有几分尊重。

楚灏倾前一步,伸臂揽住她的纤腰,一边细细察看她腕上的伤口,一边放低姿态,语气中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恳求,‘闹够了么,我们先回去。’

‘放开我!’她仿佛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到似的,拼命想要脱离,雅致如画的眉稍眼角只余切齿的厌恶。

楚灏浑身一震,僵硬的表情好像刚被大漠的风沙刮过,脸上唯一能活动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厌恶他?

一双曾对他流泻出脉脉娇羞的眼睛,与此刻分明的厌憎形成强烈的反差。

如此清晰地呈现在面前的这项事实狠狠灼痛了他的心,他望着她的目光更见深邃,似乎在透视自己,眼珠四周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好像正在探取深藏于心底的记忆与情感。

顿了顿,他倏地再度捉住她的皓腕,丝毫不给她挣脱的机会,只略运劲一收,她柔软的身子顿时跌撞入他的胸膛。

拇指轻轻摩娑那已有血茄凝固的第一抹深红,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但她却秀眉紧锁,不住挣扎,他不禁着恼,那慑人的锋芒又再度清晰浮现于眸中,于是狠狠一拉,迫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完全无视她的反抗,自怀中抽出一条干净的绢袙,为她包扎伤口,冷冷道:‘若因流血过多送命,谁能将这份名单送回永宁皇城?’

她一愣,安静下来,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燕军的战斗。

这群燕军疯了,他们仿若遍体鳞伤的狼群,个个目中充血,面色狰狞,神情亢奋——老周俨然就是他们的领袖,不管伤与不伤,他始终紧握长刀,指挥作战。

燕军最大的优势便是素养过人,行动起来整齐划一,他们左突右劈,手起刀落,一瞬间锐不可当,即使受伤跌到地上,他们亦不放弃,咬牙忍痛,就着地势,或躺或卧,竭尽全力的横扫圆沙士兵的腿脚。只要那一个圆沙士兵摔倒,他们便扑将上去,狠狠咬住其咽喉,犹如困兽的垂死挣扎的!

但面对数倍于他们的剽悍的圆沙士兵,奇迹终究未能发生。

于是,震天的鸣啸、惨叫声里,两军士兵或死或伤,然燕军最终都没能逃脱身首异处的下场。

看着这群杀红了眼的燕国疯子,还有泼散在那碧草上腥红热血,以及在草地上痛苦挣扎的躯体,在场之人无不不寒而栗。

这一夜无声无息地飘走。

当遥远的天边启开第一道明亮的红光时,天真的亮了。持续两个时辰的战斗,天地间俱被染成了一片带血腥味的红色。

余下的四十多名圆沙士兵将惟一存活的老周团团围住,老周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样,长刀驻地,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眼神凌厉地扫向四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杀!’叱罗利半眯着眼睛,冷冰冰地下令。

老周忽然大声唤道:‘公主,卑将恳请公主近前说话。’

楚灏并不放手,低声道:‘不要去。’

她缓缓仰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除了同样俊美的脸庞令她熟悉之外,那双深黑的眼睛却给予她全然陌生的感觉。因此,她浅浅一笑,捧着那‘名单’款款而出,晨曦懒懒地流泻在大漠之上,温泉般的阳光毫不吝惜洒落,迷离变幻着。一切都带着华丽而的耀眼色泽,她便迎着这刺目的光线从容地走入惨不忍睹的尸海。

我忽然有种感觉,她与楚灏之间的爱情即将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