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相煎(上)

翠微宫比她记忆中的大了一些,也雅致尊贵了几分,想是才翻修过,楼台亭阁对轴分布,花木扶梳,玲珑别致,韵味高雅。

此时月上梢头,有星星点点的纱灯相映,宫中格外幽静。穿过两处圆门,直到那逸缈的歌声越来越近,她已走至一间宫室前,里面有微弱的烛光。侍女向她一福,恭敬道:“朝阳公主已久候多时。”

她望着那扇半合半开的门,按捺住狂跳的心,缓缓推开。

只听吱呀呀几声,门开了,她撩开门帘。昏暗的房间一下子清晰了很多,歌声亦嘎然而止,她紧握着心口的衣襟,借着微弱的光线四处张望。

这是一间华丽的寝室,内室垂了纱蔓,影影绰绰的似有一少女对着妆台梳头,浅粉色的丝裙在灯下如莲花般绽开及地,不盈一握的腰间系着一条嫩黄丝绦,明亮清雅的色泽立刻冲淡了室中的幽逸。

“是姐姐么?”卫琳的声音极轻极柔。

她嗯了一声,说道:“你唱得真好听。”

卫琳停止了梳头的动作,偏着头向她看来,半响,格格一笑。

“你怎么会唱这首曲子?”卫悠平和地问道。

“你会的我都会,这有什么奇怪的。”卫琳一面回答,一面撩开帘子走出来了。

从门外射入的一束亮光刚好照在她娇嫩无瑕的脸庞上,她在笑,那是一种超越了如花妙龄的悲伤的笑容,漫缈如轻烟一般,盯着卫悠的眸子也格外幽亮。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卫琳似乎比在驿馆外的刺客更危险,但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呼唤她留下来,因而淡淡一笑,问道:“那么是谁教你的?”

卫琳的脸庞忽然变得苍白,忽明忽暗的烛火投映在她清丽娟好的容颜上,竟然有了几分尖锐的凄美,疯似的大笑不止,仿佛回想起心中恨事。

而她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心中隐隐有个奇怪的感觉,自己在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卫琳。等对方笑累了,改为默默饮泣,她方才轻声道:“你为何要做那件事?”

“我做了什么?”

“你说呢?”她迫视着眼前楚楚动人的朝阳公主,吐出的一字一句,清脆有力,“为何要将东阳的战事图纸交给楚灏?”

卫琳忽然抿嘴微笑,她抬手掠了掠垂落的乌丝,轻轻道:“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性急,我既然请你来,就不打算隐瞒。只是,你除了想知道我是怎样做的之外,就不想知道我为何如此做么?”

她懒得绕圈子,直言:“为何如此?”

“为何?”卫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抬首,眸中露出迫人的光芒,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

卫琳每进一步,她便退后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卫琳才嫣然一笑,牵起她的手,自行退后数丈,让她坐在一张梨花木雕成的软椅上,然后俯下身,柔柔地望着她的眸子,语调无比清晰地说道:“永宁姐姐,我一直很想和你好好的说说话,尽管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的存在,但你却在不停影响着我的人生。你愿意听我说说心里话么?”

她望着卫琳那双隐有泪水的弯弯笑眼,心中不禁放柔了许多,轻轻点头,“今天的时间很长……”

卫琳噗哧一笑,仰面,硬生生逼退了示弱的水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与卫悠是何等相似,不禁心头恍惚,低声道:“永宁姐姐,宫里的人都说,你是世间罕见的美丽公主,如花朵一般鲜活、月光一般灵动。打小,我便生活在你的光芒之下,我们每每同时出现时,父皇和哥哥们总是先看到你,他们习惯性忽略掉我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与你相比,我连惟一的自信都失去了。”

卫悠任她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面对这样的朝阳,她极不习惯,但还是继续发问,也许这是不智,也许这是危险的,她管不了了,“所以你恨我?”

卫琳摇头,黑眸微睁,抬首凝望桌上的烛火,出了一会神,可看着看着脸上笑意便淡了,再低下头来时声音幽幽:“不,我心底是喜欢你的,真的。小孩子总是喜欢亲近美好的人与物,虽然你从不带着我玩儿,从不温柔地对我微笑,可我还是喜欢看见你。宫里的女子全都羡慕你的美丽,羡慕你的骄傲,并在潜意识里模仿着你的一言一行,你喜好的服饰、妆容,我也不例外。直到有一天,我对世间的一切完美期待均因你而颠覆。那时,我才意识你的光芒已深深地灼伤了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你当然不会知道,就连父皇都没兴趣知道。我喜欢画画,师傅们都赞我天份极高。我画得这么好,这么好……可是我的母亲,她为何不让我继续画下去呢?她为何要在打我骂我之后又抱着我哭?她为何一定要我随着你学习同样的技艺?我不喜欢弹琴,我不喜欢跳舞,我也不喜欢骑马!我只想静静的画画儿。可惜,连这样微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后来,我终是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她是要将我变成你的影子,去讨父皇的欢心,以略逊于永宁公主的名声挑选一门称心的婚姻,维系母亲一族的荣光。父皇的宠爱已经慢慢在衰退,她不能再失去族人的支持了。”

“朝阳……你仅仅是因为……因为儿时的不快乐,才……”

“当然不是。你真的不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见谦哥哥开始,就偷偷的喜欢上他了。我知道,这样的喜欢完全不同于喜欢父皇、喜欢母亲。他是那样果敢聪明,那样俊朗不凡,虽然总是神气得谁也看不上的样子,脾气又大又倔,老爱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我却喜欢得不得了……我还记得,有一年下雪了,父皇命人在花园中设宴赏雪,母亲得到了消息,隔着重重楼宇远眺,她依稀听见悠扬的丝竹弦乐,她想,父皇在开心的日子或许会想起自己来。母亲这样想着,精心地梳妆等待。可是到了深夜,乐声都停止了,她还在等待着。父皇到底遗忘了她,我看见她柔弱的背影仍然僵在宫门边,仿佛已化成了冰冷的岩石。我上前唤她,她忽然抱住了我,泪水染湿了我的颈窝,格外冰冷,她说:‘琳儿,琳儿,母亲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要象永宁一样,学会讨得父皇欢心,然后风风光光地嫁个了不起的夫婿,这样就不会有人欺侮咱们了。’那年,我只有十二岁而已,可仿佛已肩负了一个家族兴衰的责任。”

卫琳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目光清澈而梦幻,声音从最初的柔和突然转为哀伤,“第二天,我在太液池边堆了一个雪人,我的侍女丹芝瞧了半天,也没瞧出雪人象谁。我喜滋滋的盯着雪人,心里想着谦哥哥的模样,越瞧越象,这时,他真来了,穿着湖色缎袍,绯色罗靴,眉梢衣袂均染上了久雪初晴的光华……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让他来瞧雪人,问他象不象自己,他看着我,礼貌性的淡淡微笑……答:‘象’。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我晚上开心得睡不着觉,我下定了决心,要讨父皇的欢心,要成为配得起谦哥哥的大燕公主。我是如此的珍视谦哥哥,甚至将他当作了天上的神砥。可那一天,那一天你为什么要为楚灏唱这首子衿?你看不见,谦哥哥当时有多难受,只有我,看见了他隐忍的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