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宫变

会丰九年,谷雨,淮王楚灏一行离燕。

问梅命女史率宫人寻觅永宁公主多时未果,后在后菀的桃花源找到了她,无论女史如何晓之以礼,卫她悠均不肯如仪为淮王送行。女史一脸难堪复命,太子只得向楚灏致歉,岂料他毫不介怀,微微一笑,自己前往。

卫贤不曾想淮王竟肯放低身份迁就,一时愣怔住了。孟月泠本想阻止,却为他冷冽的眼神所撼,只得低着头跟在身后。

当时一派春色盎然,眠月宫的几名侍女笑着围在一株桃花树下,而向满天飞舞的“粉雨”或伸手承接,或左右躲闪,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娇俏的卫悠正踏着一张木凳,右手颤颤地伸出去轻摇头顶枝桠上的桃枝,左手则牵着薄薄的藕色纱质罗裙,恰到好处地让裙角呈现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盛着纷纷飘茖的花“雨”,她腰间所束的一条鲜艳明媚的红丝带如蝶般风中张开,衬着雅致粉嫩的花瓣,美极。

或许玩闹太久,她脸颊泛红,光洁的额上竟渗出几粒细细的水珠,以手拭去后,细磁般的颊上便多了一道污痕,而她犹似浑然未觉,格格笑着继续摇晃树枝,花雨下得更加密集,引得侍女欢喜不断,自己雀跃道:“快,快,你们都来接,有好多呢。”

楚灏见状,莞尔大笑,快步走了过去。有眼尖的侍女看见他,吓得顿时退让开去。得不到侍女们的附和,卫悠微感惊诧地转头看去,见到楚灏,唇边笑意顿时隐去。

“太医告诉我,你不快乐,你很压抑,所以身体越来越虚弱。”

“不,我很快乐!”卫悠浅浅一笑,扶着桃树自已轻巧跳下,将裙中承接的花瓣转交侍女,然后才不急不徐地解释:“洛将军会酿桃花酒。眼看桃花快凋谢了,我要多收一些,等他回来,用得上。”

那神情仿佛昭示着酿制桃花酒是如何紧要的一件大事。

他点头,也不生气,只定定地望着她:“你比我预想的坚强多了。”

她那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几下,似被说中了心事,神态不觉如孩子一般无助。

她的快乐是装的,然而使她装快乐的原因,正是因为她不能在此时面对那些令她揪心的猜测,追究一些足以引发一场血雨腥风的真相。

他淡淡微笑,极为自然地引袖拭去那颇为俏皮的颊上污痕,忽然轻轻一带,将她轻搂入怀中,感觉怀里的人反应与前几次不太一样,只是身子僵硬,再不抗拒,也不迎合。他不禁垂眸,对上她略显迷茫眼睛时,心中那细而脆弱的怜惜却瞬息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完美的冷静。低低道:“身处宫内,生或死都得遵循它的规则,不管过去有怎样的秘密,你依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追究。记住,一次只选择一个敌人,无论发生任何……令你痛不欲生的事,都要拼命装得不在乎,千万不要让你的敌人凌迟你的思维与感情,那样,你便输了。”

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渐渐琢磨到他隐含的深意,目光中便多了一丝‘清醒’,仿佛想从那张冷硬的脸庞上搜寻更多的情绪。

他目光亦随之温柔起来:“如你所愿,我给你时间,让你做完你想做的事。知道么,你对我而言,仅仅是燕国永宁公主,一个美丽尊贵的象征而已,娶你,与取别的燕国公主并无差异。但是,我只想娶你。并且,一定要娶你。”

这一刻时光凝固,微风亦不再流转。她望着他若有所思,眸光也为之柔和几分,不再似以往一般充满戒备。

楚灏低着头凝视她许久,忽然笑道:“你相信了?”

她微恼,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便轻咬嘴唇,静默不语。

“别轻易相信你视为‘敌人’的说辞,即使他的目光如何真诚,词藻如何动人,那终究是能伤到你的利器。”

“这就是你给我的箴言?谢谢!”她为之气结,很快便反唇相讥:“我在学会习何用表情去相信心中不能相信的东西,看来,不算太难。”

“你真是一个少见的聪明的学生。夏至,我等你到夏至。”

言罢,他含笑,放开她,转身大步离去。

她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的衣衫为晨风拂动,如初见时那般优美。

楚灏离燕不过四日,风暴便无声袭近。

夜皎太守遣使来永宁城上陈暴民围城的大事,直指赵王一意孤行,调离驻军,导致夜皎□□,百姓作乱。但经赵王查证,原是夜皎太守目无纲纪,为敛财加征重税,并纵容衙役暴虐横行,实属官逼民反,然这太守却曾是丞相门人,又是太子着力提拨的,与朝中几名重臣颇有交情。赵王力主追察此案,但夜皎太守却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之祸。

太子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但苦无线索,只得搁至,但朝臣们均暗暗猜测乃太子所为,不由人人自危,惊恐之余,不免开始附合太子。

未已,夜皎等三城援军小捷的军报呈上之后,赵王一派仍然在朝上风头无两,太子却一反常态,虽不附议,亦不冷着脸斥责,神色和缓,仿佛多了几分君王的神气,只命赵王前去安抚夜皎。

众臣看在眼中,反而惶惶,均知宫变在即,无不小心翼翼,惟恐行差踏错半步。

后宫忽然平静下来,仿佛美人们也在太液池中那水魅的传闻中感觉到未来的不安与惶惑。惟有贤妃,仍是眉眼衔笑地为女儿挑选着华贵的嫁礼,对近日来的阴森诡异传闻竟无动于衷。

夜,一如既往地来临,小雨轻叩纱窗,那萦萦水雾为门可罗雀的眠月宫平添几分薄愁。

初入眼看大雨将随夜而至,初入眠月宫的侍女沐芬巡视宫门后纳闷地转向素心,问道:“素心姐,怎么宫里的侍卫又换了?”

素心嗯了一声,微笑道:“听说是太子殿下安排的,我那里知道是为什么,只要咱们月眠宫平平安安的就好。”

两人正说笑着往回走,突然,有人叩响宫门:“开门,太子妃驾到。”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由记起赵王临去夜皎前的吩咐:“近日公主心绪不佳,好好侍候,若有人打扰公主静养,一律轰走。”

但太子妃亲临,这无论怎样也避不开了,该来的躲不了。素心深吸一口气,转身开门。

终于,宫门自她那双失去血色的手中轻启,丝丝沁凉夹着浓浓墨色扑面袭来。素心微一抬眸,便见到伞下一张被淡淡忧愁晕染过的美丽脸庞,正是太子妃仲孙问梅。她披着一身晶莹的水雾,冷冷扫视二人,目光定定锁定在素心面上。

“公主可好?”

“公主已经睡下。”素心轻声回答。

“去,侍候公主起身,我在这儿等着她。”

“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素心终于扶着神色恹恹的卫悠缓缓步踏来,多日的闭门谢客令她容色更加苍白,夜风嚣张,吹拂着翩翩衣袖,因此,人便更显得轻盈单薄,透着几分令人怦然心动楚楚柔弱,到是我见犹怜了。

“你终究是沉不住气了,要带我去那儿?”她蹙眉,懒懒地问道。

“西菀,为你解惑。”问梅冷冰冰地开口中:“我以为,你会急于知道,关于静妃的一切。我甚至以为,你会为自己再树一个敌人。这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惟一错估的是你比我预想的更加聪明。”

卫悠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转眸命道:“素心,去挑把结实的雨伞,天变得厉害,暴雨快来了。”

片刻之后,果然雨落如注,雷电交加。

于是问梅身后的一名内侍上前,接过素心递上的雨伞,并阻止了她的跟随。

“娘娘。”素心情急之下,越礼求道:“公主身子不见好,请让奴婢侍候公主吧?”

问梅轻轻一笑,施然离开。

于是卫悠披散着瀑布般的乌丝,一步步走出眠月宫,一众衣甲鲜明的禁军分立两侧,默然伫立。

她冷冷扫视一眼禁军统领,傲然冷笑:“果都尉陈恕?你是父皇亲自提拨的吧。”

“是。”

“还不带路。”

陈恕为她目光所灼,心下难堪,只得低下头去。

西苑位处后宫西郊,为汰液池支流阻断,原是燕帝圈养所猎动物之处,后因玉妃黜迁于此,便渐渐成为失宠女子的幽居,侍从婢女稀少,与冷宫一般无二。

陈恕猛地一脚踹开门,吓得西菀仅有的两名侍女不住发抖。

“公主,请吧!”

卫悠冷冷微笑,盈盈入内。

宫门缓缓关闭的刹那,忽听远处一声炮响,一时间杀声四起。

便在此刻,一名禁军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报,威远将军已,已在朱雀门外,正率领大军夹击南北城门。”

闻言,她不禁嫣然而笑。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