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空灵, 夏叶青翠。
然行宫中却空旷,渗人的静,偶有虫鸣鸟啼伴着细碎的风掠过碧绿的林子, 发出和悦的木叶涛声, 扰得卫悠心中不安。
行宫外的风景, 亦是洛少谦心之所往, 他凝眸远眺间便有了几分沉吟思索的意味。
名震天下的威远将军, 燕国的战神将军。人人提及时,都会又羡又妒地啧啧称赞:‘洛少谦?天底下还有那个男子的光芒比得了这少年将星。‘
岂知这般光芒终究还是无一例外的灼伤了新任天子的眼睛,或是寝食难安了的地步, 毕竟手握重兵,权倾一时的同时也附加着死亡的阴影。
鸟尽弓藏, 这是朝阳送来的忠告, 典故背后的含义不难理解。他惟有冷笑, 以少年天子的手段与城府,只怕想的是兔死狗烹。
卫悠握着衣襟, 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失望与气闷。与仲孙氏较量时,卫逸所无不用其及,手段残忍。然仲孙氏勾结楚灏,协助圆沙袭击东阳,此后又不断泄露燕国机密, 那便是国与国之间的纷争, 身为皇族中人, 守护本国利益, 自然是责无旁贷。她曾在心中质疑却未否定他的行为, 但却为何在燕国经历了一场骇人风暴之后便急着向功臣下手?
难道是仅仅是因为功高震主?
忽然,她心里仿佛明白了, 不禁忆起那幼时喜欢躲在自己身后,睁着一双无辜眼睛,许诺要保护她的柔弱孩子……轻轻咬唇,她心底悄语:‘逸,你可知我与少谦都不信命,也从不认命,你能奈何?‘
‘他要,我给。‘良久,他狠咬下唇,吐出一句话,尽管他不舍得倾心血一手建立的神羽营,因而凝望着她的神情,便是那般的故作洒脱。
‘你真让我意外……‘她垂首,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因而低声自语:‘我以为你会愤而反抗,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扬眉,目中似有坚定的隐忍:‘我洛少谦不是愚忠之人,君虽负我,国却未负我,有生之年,我绝不会与国为敌。‘顿了顿,忽然倾前,执起她的手,这突兀的举止搅动了静止多时的空气,涟漪般轻漾开来。
她惊讶中隐含幸福的愉悦,一扬首,清澄的眸光便迎上了他渐渐灼热的眼神。
‘跟我走,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他认真地期待与承诺。
她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心下感动。他明知前途将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回答,但她依然从他的剧烈的心跳中得到了答案。
‘好。‘她想也不想,含笑点头,抬眸,眼中光彩流动,仿佛欲把他的容颜烙于心上。‘我知道一个地方,在圆沙与南淮交界处,因为太过美丽宁静,我给它取了个名儿――云上。我们就去那儿,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每天骑马打猎,放牛牧羊,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眺望着天边的景色,她依稀看见了如血的残阳;一片美丽的湖泊;茂密的胡杨林;成群的牲口;木屋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抱着小孩的壮实女人。宛若图画般,一幅幅闪现在眼前。云上,她从楚灏身边逃离,狼狈躲避贺术易追捕时误入的仙境,那就是她向往的地方。
‘只要你喜欢,我们就去云上。‘他眼睛亮了亮,笑了。如孩子般天真。
‘我们是要离开,但不能因此连累朝阳公主。福公公辅助赵王登基,颇为当今天子看重,平日里都是候在君侧,寸步不离。今天却一反常态,追着朝阳公主来到行宫,其中必有原由。‘卫悠一转念,冷静地分析,抬首的一瞬,一抹倔强的神色自她清亮的眼睛中一闪而过。‘我们不能输!‘
洛少谦见她秀眉轻蹙,眸萦深忧,知她又在思虑应对之策,心下不觉怜惜,于是话锋一转,朗声笑道:‘你先休息,我去打只野鹿,你等着。‘
‘一切小心!‘她先是错愕,后一转念,明白了他的深意。
他按兵不动一则是要佯装不知情,以静制动,另一则便是要为朝阳脱嫌。试想若在朝阳离开之后便立刻行动起来,任谁亦会怀疑到她此行的目的。
是夜,洛少谦的队伍尽兴而回,人人收获颇丰,尤其是洛少谦,鞍前挂满大大小小的猎物。
‘将军回来啦!‘于是营地一片欢腾之声。
众军士迎上前来,一面喜滋滋的点数,一面吆喝着厨师整治起来。洛少谦今日对狩猎兴趣不大,引弓寻捕猎物之时均一直留神观察他人情形与地势,反复思索对手将怎样出手。
待两名侍从吃力地将一物抬至众军视线中时,惊呼乍起:‘虎!兄弟们看呐,将军竟然猎到虎了?‘
一时间欢呼赞叹不绝于耳,人声沸腾,直入行宫。
素心循声探出向外看了看,忍不住扭头,笑咪咪地望着卫悠,欢喜道:‘大将军打猎回来了,公主不出去瞧瞧么?外面好热闹。‘
于是行宫的门无声地开启,柔光倾泊溢出,有道窈窕的身影披着一身溶溶清辉,轻巧飘落于雾气弥漫的林间,直至篝火堆前,那容颜瞬间点亮了众军士的双眼。
洛少谦正抱着酒坛仰首痛饮,忽感耳边喧嚣凝固,便引袖拭唇,愣愣回身,见到她时,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顿时明白了安静的原由。
素心见无数双年轻火热的目光均向她们主仆二人射来,心下大是羞涩,无奈卫悠丝毫不以为意,嫣然一笑,阻止了众军那仓促的行礼。
大将军倾心长公主的传闻由来已久,众军虽觉长公主妇德有亏,但她巧解圆沙难题的聪慧,力主察证东阳之战真相的勇敢,还是深合铁血军人的心意。不由自主聚前,好奇的想要看清这在非议中成长的长公主。
洛少谦尚未开口,他麾下因功升为果都尉,正春风得意的封研忽地越众而出,挥手命众军停止喧闹,冷静地道:‘夜深露重,公主千金之体,怕是承受不住。这林子里也不太安全,或有闪失,陛下必定怪罪臣等失责。还请公主返回行宫歇息为好!‘
洛少廉怔了一下,眉毛扬起,似笑非笑的诘问:‘封研,你也太过谨慎了。行宫乃天子脚下,又有我神羽营的将士驻守,难道你还怕仲孙氏的余党作乱?‘
封研闻言神色一变,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卫悠看了他一眼,只觉那双眼睛中颇有忍愤的自抑,微感奇怪,蓦地心中一凛,脑中划过一个念头,仿佛隐约窥见了卫逸的心思。
她当即打定主意,微笑道:‘圣贤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们这般热闹,我又怎能置身事外。既然远离庙堂,我们就不论身份,有酒一起喝,有肉一块分,如何?‘
如此一番‘豪言‘,若出自男子之口也就罢了,偏偏出自一位娇怯怯公主之口,军士们一时面面相觑,欲喝彩却又无法启口,人人憋着憨笑不言。
洛少谦忍笑道:‘我相信以公主的身份自然是说到做到的,不过,要与将士们打成一片还要请公主付出点代价……‘他话音一落,旁边立即有人跟着起哄了,显然是开始接受她的惊世骇俗了。
卫悠瞪了一眼洛少谦,心思一转,笑道:‘那就说说要我怎么付出代价?‘
众说纷纭到最后,洛少谦决定由卫悠轮番给兄弟们敬酒,如果有人拒喝便不得通过。他见她眼睛张得大大的,表情似乎很吃惊,于是倾身伏在她耳边低语:‘如果在是云上,日子想必会这样过。‘
卫悠无声展颜,看了看他,见他望着自己,一脸得意的坏笑……不由扬眉,‘好吧,看看我们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这便是应了赌约,众军兴奋得足手舞足蹈,惟有封研表情深沉地立在那里,冷眼旁观。她亦不理会,领着素心缓缓走出来。
一瞬间,似连呼吸声都消失。如此的距离,不仅可以闻到来自她衣袂间散发的芬芳香泽,看见她咄咄逼人的美丽,若一伸手,甚至还可触及她精致华美的织衣衫,然而她矜贵的气度仍在提醒众军士,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其实遥远如天边。
所有的人都看着眼前的女子袅袅而来,为每一位军士斟酒,有数位天性大胆,爱玩爱闹的副尉本欲配合将军为难公主,等回过神来,自己却已饮下了,无不懊恼万分。
‘长公主,卑将也老大不小了,可连媳妇的影子也没看到,您身边这位姑娘配我正好,若是公主愿意为媒,这杯酒卑将就痛快喝了。‘
终于,一名副尉笑嘻嘻地扔下了‘战贴‘,引得众军哄然叫好,连洛少谦亦笑得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