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3.争胜

一连数日, 卫悠都在卫逸的“囚禁”下过着看似荣耀的生活。

她遣眠月宫的侍女打探消息,原来卫逸已将威远将军安置于凤凰台云阳宫内,连数名太医院的翘楚亦移至此, 日夜轮番守护。

听说伤他的箭上淬有不知名的毒物, 导致昏迷不醒。

经过数天的担忧与焦燥后, 她终于明白, 他的伤势起复均在她一念之间。

从此她不再关心他何时才能痊愈,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卫逸便会前来,带着四野的新奇贡品, 陈放在长廊之中,任她挑选。

她总是静立殿门前, 下拜迎驾, 而他则是抢上前来牵起她, 笑意温暖,对她的疏离冷漠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清澈的眼睛里竟有一丝难以琢磨的天真。

“怎不问他好不好?”

“他,好不好?”她轻笑地如他所愿,语气甚是清冷。

“还在昏迷中。”他淡笑:“朝阳一直在那儿守着,连太医煎药她也要盯着,煎好的药, 她执意先尝, 用情之深, 令朕倍感意外。”

满室幽幽的香气氤氲, 他昏然欲醉, 拉了她的衣袖,望进她眼眸深处, “恨么?”

“恨。”她点头,毫无惧意,“恨伤他的人。”

“姐姐,我拥有四海了,可是却比任何人都寂寞,如果我做错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他忽然一笑,笑容璀璨夺目。“在我心中,你是我最亲的人。”

他身后侍女如花,侍卫如松,鸾驾高贵华美。只是近在眼前的这张脸庞却消逝了王者的尊严,带着一种深刻的妒忌与孤独。

“你醉了?”她微有些心惊,向他身后的侍女命道:“送陛下回宫。”

“不,我就睡这儿。”

在昏暗的暮色之中,几分暧昧不明的亲呢正在蔓延……

他匍匐在她的膝头,安然合目。

一应侍从均如石像一般兀立在宫外,脸庞上均飞快掠过几丝惊诧。在这时,他仿佛不是大燕的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民间的少年。

一个醉后失态的优美少年。

他享受了美酒,忘却了自己身上的天下重任,放任自己醉倒于一个女子的膝间。

卫悠低首审视他的醉颜。

年轻的脸,浅蹙着眉,略欠血的双唇似乎隐着无数忧愁,而她以前并未注意,裉下冷酷与精明面具下的卫逸也可以这般漂亮。

“永宁,永宁,你出来。”

殿外忽然喧哗起来,似有人急扣眠月宫的大门,那娇脆的嗓音听来象是朝阳公主。

因卫逸的交待,眠月宫守卫森严,但扣门的毕竟是公主,是以守卫并无别的发难,只是好言劝阻。

然朝阳坚持着扣门的动作,一声,一声,一声,仿佛是与她焦虑的心情对峙。

卫悠心中一凛,轻轻移开卫逸,疾步奔出内室,遇见侍女阻拦,便用力推开。

当最后一声响起之后,她应声开门,一朵鸢尾花随风而入,与月光疏影一起飘落发梢。

月下的卫琳容颜苍白,泪盈于睫,雪白的脸颊惊人地消瘦。她替卫悠拈起那朵花,目光飘忽不定。

“是不是他有事?”她忍住心底蔓延的惊慌,颤声再问:“是不是他有事?”

卫琳摇头,“仍在昏迷中,但他却一直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他在唤你的名字。”目光一转,夜般沁凉,“你为何这般狠心?快跟我去瞧瞧他。”

“我不去。”她下意识回顾仿佛孩子般熟睡的卫逸,惟恐他听见她们的对话,想也不想,脱口拒绝。话音一落,觉得自己态度过于强硬,便低声恹恹地说:“我累了。”

卫琳咬牙,狠命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悲哀至极:“他需要你。”言罢转身,目光投向云阳宫上方的夜幕,唇边勾出一抹略含怜惜的忧虑:“我明白你害怕什么,可你就不害怕少谦哥哥忽然间……忽然间……”

卫悠不觉愕然,看她的目中闪着难以明辨的惊惧,那稍经修饰的辞句与未道尽的含义令她颇为震动,唇动了动,欲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未说出口。

“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

于是,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前的柔弱无助忽然自面庞上消失,眉尖迅速掠过一丝决然的坚定:“我随你去。”

闻言,卫逸双目微启,不待他人觉察,便又合上,笼于袖中的长指骤然收紧,握成拳,直至指甲刺入掌心,任血珠由热变凉。

园外早有两名年轻侍女各提一盏精致的六角丝质宫灯等候,簇拥着她二人走向那宫阙层叠凤凰台。

月光如明朗的水般铺满大地,清泠的光芒裹着几道纤弱的身影,悄然无声地滑行于汉白玉石铺就的甬道。

见侍女们俱屏息静气地远远跟着,卫琳忽然开口,声音极轻,仿佛飘扬在风中的柳絮,“你竟然完全不在乎他,你就这般放不下公主的荣光,你就不能随他一走了之?”

卫悠偏首,近来漠然如水的眼睛此刻却是水雾空濛,她道:“那洛府满门怎么办?”

卫琳一怔,无语。

她再轻笑:“还有,你怎么办?”

“我……?”卫琳侧头看她,目光疑惑。

“是啊,你怎么脱嫌?”她目光清亮,有迟来的温暖与期待,“我们都曾自私过,无心也好,有意也罢,你与我都铸成大错,这一次,怎能再错?”

卫琳看着曾经令自己艳羡妒忌的姐姐,静静无言,在那双明澈的眼眸注视下,她侧身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淡淡自嘲,“果然,我不如你。”

她缓缓摇头,无比诚挚的道:“你没有不如我,你只是一直以永宁公主的方式要求自己,其实,让朝阳公主成为燕国另一个美丽名词不好么。”

此言如划破天际的雷电,卫琳倏地睁大眼睛,须臾,撇唇一笑:“姐姐,我答应你。”

仿佛是意料之中,抬首如她那般向前看去,云阳宫已在眼前,卫悠亦微笑作答:“好,他是天子又如何,我一样与天争胜。”

侍卫打开宫门,声言天子有令,长公主不得入内探视。

卫琳气得全身发抖,将卫悠推上前,大声道:“这是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敢拦她,不怕获罪么?”

侍卫昂然无惧地再次重复燕国天子的命令。

卫琳勃然大怒,挥手便是一掌,却给卫悠拦下。

“大将军可好?”

“好,虽然还在昏迷,但能进些汤药了。”侍卫恭敬地回答。

“姐姐,人都来了却进不去,甘心么?”

她黯然垂目,来不及掩饰的眸光显示了此刻的惶惑,或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洛少谦的噩耗,她对侍卫此番阻拦倒很自然地接受了,“那便好。”随着那道自殿内倾流而出的微弱光影缓缓移步,静立于宫门一侧。

“姐姐。”

卫琳还欲再争,卫悠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淡淡道:“难为他们有何用,谁敢违抗君命?你好好照顾他。听说,你亲自守着太医煎药,为他尝药,这……很好,有你,我便放心了。”

这晚,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殿旁的侍卫面如青石,冷若冰霜。她站在这一群仿若石化人之中,眼望着如墨的天空,幽幽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偑,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宛转柔和,如若月下吹奏的洞箫一般,丝丝透入守卫森立的云阳殿,洞穿了冗杂迷茫的长夜,令时光凝滞。

“小悠.......”

远远的,似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语调低沉沙哑。

她略微一怔,眸光缓缓掠过晕黄的窗纱,只见有只修长的手掌仿佛正在穿越窗栏,轻轻地抚上她映在轻纱上的剪影。

卫琳忽然尖叫着跑出来握着她的手,眼角尚余泪珠,娇俏的脸庞上似乎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玫瑰,喜极而泣:“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她扬首,眼睛里那一抹哀绝之色令侍卫为之动容,他们一言不发地侧身,让那扇门完全呈现于她面前。

“姐姐,你要进去么?”卫琳忽然省起,眉尖紧蹙,为难地道:“怕不怕……”

卫悠默然推开她走进殿内,目光匆匆一扫,见洛少谦静静躺在榻上,淡淡药香萦绕发间衣角,他眉头微锁,似在忍受着某种痛楚,微张的目中却清晰地印下了她的身影,唇边便勉力牵起一丝宁静笑意后,安然入睡。

他虽然形容消瘦,五官还如以往,仿佛刀削般明朗。

她缓缓走过去,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反复呵气,许久,颤声说道:“真凉。”

卫琳抿唇不答,目光投向两人亲呢的交握的手掌,只觉眼睛一阵刺痛,然后水光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