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延禧宫, 福公公借口退出,公主府的侍女亦被阻挡在外,惟有卫悠一人款款而入。
“永宁么?”
东首的垂下的珠帘后突兀地逸出一个阴郁的女子声音。
她抬目, 依稀可见帘后榻上侧卧了一人。她心知这便是玉妃, 当今太后, 当下盈盈一拜后, 默然静立。
“还是这般高傲。”帘后太后的声音仍旧平静, 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她将视线移向卫悠所立之处,光影浮动中有俏生生的人影, 仿佛娇柔不胜,站在那里, 浑身逸出的气场却像是随时都能迎战的勇士。
卫悠淡淡微笑, 泰然自若地坐下, 目光自案几上那碟晶莹糕点掠过,捧着侍女奉上的茶盏低眉沉思起来。
殿内悄然无声, 偶尔听见她手指轻轻摩擦细瓷的声音,这种反客为主的安静竟令太后觉得不安。
"这点心是给我的?"卫悠忽然终止沉默,声音悠然而清悦,那种轻松如同谈论天气晴好一般,"若我吃了, 会很痛苦么?"
一只触感温暖的手轻轻按上她肩头, 抬眸时, 看见太后温柔的笑脸, 同时另一只手拈起一块点心, 送至她唇边,"怎会痛苦, 你母亲最爱吃了,来,尝尝。"
"当年你也是这样劝诱我母亲揩手游玩,然后再推她入湖?"卫悠一瞬不瞬盯着她手之物,不拒绝亦不迎合,声音冰冷,眸光深寒。
"这是中宫那位的主意。"太后的手颤了颤,僵在那里,木然枯立片刻,终于黯然摇头道:"此事多说无益。"
卫悠却倔强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不行,今日我定要知晓。"
太后思量一回,幽幽叹息:"那时先帝对太子的平庸懦弱十分不满,曾私下许诺,你母亲若能生下皇子,必立他为储。中宫那边有所耳闻,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了,但要除去先帝心头的人儿,中宫那主儿却不敢一人承担危险,须找一个替罪羊,即使事情败露,也不至牵连中宫。我,一个得宠又失宠的女人,守着一个聪明却庶出的皇子,寂寞与期盼现时纠结着,所以轻易就被皇后诱惑了,成为了一个可怜的'刽子手'。当你母亲坠湖的刹那,我被她悲伤绝望的眼神刺伤,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可惜还是晚了。贤妃宫中的侍女丹芝偏巧看见,当下就嚷嚷起来,你母亲很快便被救上来。"
"事后中伤我母亲的也是你吧?"
"不,这是中宫那位狠心的主儿捏造的,她暗示先帝,静妃与状元私相授授,当然也有宫人承认替状元递送信物,而我则是巧遇撞上,与静妃拉扯纠缠之际,误将其推入太液池。他盛怒之下,不顾一切责问奄奄一息的静妃,谁知却导致她小产,失血过多,不治而逝。其实这一切本就经不起推敲,以先帝的心机,自然很快便明白过来,天没亮便来找我,欲将我置死地,我忽然明白了中宫一石二鸟的用意,不敢与她硬碰,只好装疯,盼她放过我的逸儿。"
延禧宫的内室昏暗,只一束光线透过窗户射进来,将太后笼罩在光晕里,只是那张曾经秀丽的脸布满尖锐的怨恨,阴郁而惨白,丝毫不见血色。拈着点心的手再近唇几分,死亡――迫在眉睫。
"吃吧。其实我不恨你,你待逸儿极好,我本想放过你,让你远远地嫁到南淮,可他却因你而失常,我不能任你迷惑逸儿。他要乖乖的当一个好皇帝,当一个比他父亲更好的皇帝。"
卫悠看她的目光有彻骨恨意。蓦地,她挥开太后之手,点心顿时跌落在地,不待太后反应过来,她足尖踏上,狠狠蹍碎,然后含笑欣赏太后那目瞪口呆,既而盛怒的表情。
"放肆!"
"那又怎样?"她笑了笑,摇头道:"你何必用如此'温文尔雅'的手段,直接一点儿不更好么?"
太后顿时怔住,缓了缓,向身后的侍女命道:"还等什么,侍候公主用点心。"
侍女领命上前来挟她,她却不急于挣扎,短暂的静默后,忽然猛地扬手推开侍女,怒斥:"滚开!"
然后拔下头上金钏,一头光洁如缎的乌丝披泻而下,举目灼灼地盯牢太后,从容坚决地握紧金钏,光芒闪动时,金钏急刺向自己的左肩……。
"噗"在一声轻响,半支金钏,不偏不倚地没入她体内,所刺之处,血色蔓延,眨眼便浸透薄薄的衣衫。
太后一惊后退数步,"你,你……"
"不是要我死么,我自己来,我可不想史官记下宁国长公主暴猝的一笔,即使是强大如你。想要我赐一死,我也要自己选择方式。"
卫悠傲然不屈的狠烈眼神震得太后脸色苍白。这样的死亡,必定会让儿子恨上自己,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怎能收手?
心颤了颤,她咬牙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帮帮长公主。"
侍女无奈,再度上前,伸手去捉她的手腕。
"不必了。"卫悠拔出金钏,剧烈的疼痛令她深吸一口气,手一转,金钏刺入的方向竟是自己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有只修长有力的男子大手及时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夺过她手中的金钏,扔得极远。
"你疯了。"
是卫逸的声音,他终于来了,漂亮的眉间拧着难以置信的惊慌。
她却竟然笑了,即使长发垂散,容颜苍白,在他眼中,也这么美丽耀眼。
他回头瞪着母后,迎着她不甘、躲闪的脸,目光冰冷,咬牙道:"朕不允许。"
这一句话仿佛一记重拳,结结实实招呼在了太后的心头。
他从卫悠身后将她一把箍住,另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伤处,那血一直流,从他手指缝隙穿过,他焦虑地坐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于怀中。
"逸……"怀中的卫悠泪盈于睫,伸出右手抚上他的按在自己伤口上的手:"逸,你要我死……这是你的意思么?"
她那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卫逸心中一痛,匆忙摇头:"胡说。"
"那是太后?"她凄然一笑:"与其被太后不明不白赐死,我宁愿自己动手。"
"别说傻话了。"卫逸又惊又痛,柔声安慰她几句,抬首厉声转问赶来的福公公:"太医何在?"
福公公应声上前,避开太后阴冷的目光,慌忙答:"老奴已差人传去了。"
卫悠脸色苍白如雪,虚弱地叹息:"不必了,知道不是你,我就……"言未毕,她的手软软垂下,翘密的睫毛缓缓掩住剪水双眸。
卫逸紧拥着她,见她再无反应,似乎晕了过去,于是双手将她抱起欲出去医治,经过太后身边时,连眼睛都未抬起。
透过那张楚楚可怜的泪容,太后依稀辨出其间隐含的深意,她是在离间自己与儿子的感情,自己竟然忘了,她是喜欢豪赌的女子,她以生命赌儿子的感情。
"不,皇儿,你不能再沉溺其中,她是你姐姐啊,以前,以前娘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是静妃与你父皇的女儿啊。"
他全身一震,目中似有泪水涌现,令眼前之景逐渐模糊,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才找到出门的路。
临去,他冷冷咬牙:“太后有恙在身,福公公,即刻送太后前往行宫静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回宫。”
太后难以置信地瞪着儿子,为了这女子,他竟要幽禁自己?半响,她疯狂扫落案上陈设的物事,在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凄厉尖叫:“逆子,你这个逆子。”
这一晚,卫悠睡得极不安稳,一闭目便恍惚看见数十万神色肃穆的兵士横列对峙于大漠黄沙之上,行在前列的战车上立有一道身影,战袍被风扬起,虽有些消瘦憔悴,但依然不减半分英气。
她正待大声呼唤,战鼓忽然擂动,两军浴血而战,那身影顿时陷入刀光剑影的危险中。
心在迅速陨落浮沉起来,她一惊之下,睁开了眸子。
卫逸的影子由远及近,无限温柔地重叠在她眼前。
她倏地抬目,直视他的眼睛。
他无言,探了探她的额头,喜上眉梢,"热已退了,伤口还疼么?"
"疼。" 她忆起上一刻发生的事,身子微微一颤,心底瑟瑟生寒,虽然笃定他会来,但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她岂不是要负了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念及此,心中有气,于是背转身子,不想牵动了伤口,顿时蹙眉,轻呼一口气。
"是朕不好,是朕忽略了……以后不会了。"他忙摁住她,不许她再动弹,一缕极浅极淡的怒意不经意袭上心头,晶亮如星的黑眸顷刻黯淡些许,仿佛有一刹那的狠绝。
她不堪重负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末日将至的绝望与悲伤,看他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疏远而空茫。
"你们是母子,即使再有芥蒂,也只是在搏奕与迁就之间互换而已。那么我呢?是否是秤上一子?"
他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刺了一下,她的质问与她的眸光一般犀利。
"你母后郑重告诫我,我们是姐弟。"
卫逸无力垂首。
“陛下曾经的假设已为太后否认。所以,我嫁时,恳请陛下赐福。”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不容他回避,一字一字如锋利的刀,剜得他心阵阵生疼。思维忽然在此刻停止,他望着她,眼中一片白雾,惟一句话在脑中回旋:“我嫁时,恳请陛下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