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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远处传来凄绝的惨呼之声,听得人心里发毛。突然,不远处火光一现,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她瞧见自己身在一个阴暗幽深的地道中,脚下全是浓稠腥臭的红血,有若地府血池。
似曾相识的景象,令她皱起了英气的双眉。此时光华消逝,四周再度陷入昏暗。她摸索着地道的墙壁,小心地向前迈开步子。也不知走了多久,腥臭血气越发浓重,前方忽出现一点火光,似乎是一个出口。
她立刻上前查探,可这一望,却让她惊得愣住——
那是一个血池洞窟,其中立着一个庞然黑影。那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尖牙、双目赤红的怪物,正是比猛虎可怖百倍的妖魔——梼杌。此时的它,正用一双腥红血眼,瞪视着面前的两个人。
前方那个书生打扮、手持丹朱铁笔、身形清癯的人,正是毕飞。而被他掩在身后的人,则是一张更为熟悉的面容——正是她自己。
一时之间,陆灵只觉脑中纷杂一片。对了,她想起来了,这里是赤云楼的地道。赤云楼弟子将神兽妖魔囚禁地下,割下皮肉、取其胆汁入药,没日没夜地折磨。即便是恨妖魔入骨的她,却也看不下去这残忍的酷刑。她挺身而出,想要制止对方,却被对手用卑鄙的手段制服,险些受辱。那时,是毕飞毕师兄出现,解了她燃眉之急。而后,他们被赤云楼那几个无耻小人设计,落入了圈套之中。这地下洞窟正豢养着与饕餮、穷奇、混沌并称“四大凶兽”的妖魔•梼杌,面对这凶残魔兽,一场血战已被拉开——
梼杌举起虎爪,骤然跃起,那如刀锋般的尖锐利爪,径直朝毕飞的面门扑去。而此时的毕飞腿伤极重,皮肉翻出,鲜血横流,简直无法移动半分。见此情景,陆灵心急如焚,她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
“小心!”
陆灵拔出背后的半月戟,照着梼杌的后背猛击过去。可这有分天劈海之势的聚力一击,竟是从梼杌的体内穿了过去。这让陆灵登时傻了眼,此时此刻的她,简直像是幽灵幻影一般,在这战局之中起不到半分作用。
而就在这时,梼杌轰然暴起的这一击,也已经逼近了毕飞。这位为人谦和、从来都对人留有后路的文士术者,此时却祭出了决绝的一招:
“冰凛幽煌!”
毕飞朗声念诵,霎时间,他手中的丹朱铁笔,腾入虚空,兀自旋转不休。天降霜雪,冰华凝结,铸成一道冰墙。与此同时,铁笔笔尖掀起一道墨色印记,如蛟龙出水一般,径直扑向冰壁。瞬间,冰壁上燃起蓝色幽火,犹若青龙在疾速游走,延绵数十尺。幽龙所到之处,冰面尽碎,冰片连同幽火一同飞旋爆裂!
“孽畜!还想受冰火之刑吗!”
伴随着一声清咤,毕飞这雷霆一击,果然令梼杌有所迟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术者,眼下却是挺直脊梁,不动如山,沉稳威严。可就在这一刹,洞窟上方却传来愤怒又恶毒的声音:“姓毕的,我倒看你能撑到几时!”
数道炽火符,被兜头掷入洞窟之中,直扑而下。此时的毕飞,明知应该闪躲,却不能逃避半分。因为一旦他露出惬意,梼杌必上前攻击,将他与背后的陆灵二人撕成碎片。
“轰!”
炽火符应声爆裂,正炸开在毕飞身侧。数道烈焰爆弹,直将他炸成了一个血人,额上、面上、肩上,处处血痕,简直像是从地狱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
“住手!”
陆灵恨声呼喝,她直冲上前,将半月戟舞得密不透风,恨不能将那梼杌碎尸万段。可她却是个虚无幻影,她的每一击,每一斩,都是扑了一个空,丝毫伤不到妖魔半分。陆灵从未有过这般无力的心情,怒火在她的胸膛里熊熊燃起,她恨那伤了毕飞的小人,恨那狰狞可怖的魔物,更恨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此时的毕飞全身浴血,重伤之下简直连站都站不稳,全凭着一口气兀自强撑。而那暴怒的梼杌发出一声狂怒的嚎叫,弓起了虎背抬起了虎爪,如一道黑色疾风向毕飞猛冲而去!
“不——”
胸中似有什么东西爆裂了,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陆灵的心脏,令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愤怒、悲伤、不甘……复杂的情绪纠结心田,将她的胸膛撑得满当当的,极致的伤恸与迸发的怒火纠缠不休,沸反盈天,心中似乎有一头恶兽要咬破皮肉,冲破胸膛。她猛地睁开眼,却见朦胧月光,静静地映入木窗。
夜凉如水,月光如霜。静夜之中,唯有她急切的喘息,久久不能平静。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陆灵抬手抚去额角的汗珠,却荡不尽心中那锥心的痛楚。
是梦。
这个认知,让她微微放下心来,但是下一刻,她的心脏又像是被谁揪紧了一般,因为她明白,这不仅仅是梦,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是毕飞挡在她的身前,甚至不惜使出“万灵归烬”的绝招咒法,险些与梼杌同归于尽。是他以一己之身,将角端剧毒之水收入体内,救了她,救了小竹和归海鸣,救了赤云楼上百弟子的性命。当时若不是有獬豸出手相助,毕飞早已……不敢再想,陆灵慌忙甩了甩头,将那不祥的念头抛出脑外。
此时被惊醒,陆灵已毫无睡意,满心满脑的,只有梦中惨烈的景象。只要忆起毕飞浴血重伤的模样,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像是掉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空空落落的。她又忆起前不久毕飞耗费修为,以“化生诀”为玄冰葫芦增添修为的那一幕,当时他面露疲态,不知眼下可好些了……
踌躇犹豫绝非陆灵的风格。心有挂念,她干脆直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然后就推开房门,快步走到了隔壁院落中。她原本只想在门外听一听,看他是否已熟睡歇息,可没想到的是,刚踏入院中,便见对面的木窗中烛火摇曳,将那清癯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之上。
“毕师兄,你怎么还没休息啊。”陆灵急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埋怨。
听见她的声音,窗前的人影停下了提笔书写的动作。须臾之后,木门被推开,月光映出毕飞越发清瘦的身形,也将他的面容映得格外苍白。
“陆师妹,发生何事?”毕飞柔声询问。
“没啥,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陆灵心直口快,想也不想地回答。
这个答案让毕飞先是一怔,随即也将对方的担心猜出了几分,他浅浅地扬起唇角:“师妹且放心,我并无大碍……”
“脸色这么糟,还说没大碍?”陆灵截断他的话头,皱着眉头望他,“最近咱们一直东奔西走的,今天你又消耗了那么多灵力,还不好好睡一觉补补,还在瞎写什么呢?你看你的脸色跟鬼一样,嘴唇都是紫的。”
越是仔细打量毕飞,就觉得他的状态越糟糕。陆灵心弦一颤,只觉得心底隐隐浮现一丝不安。她当下加快步子,凑到毕飞身前,刚想近距离地观察对方情势。没想到毕飞却是退开了一步,尴尬地轻咳一声:
“咳,陆师妹,这更深露重的,明日再聊可好?”
“怎么,你嫌我吵你了?”陆灵撇了撇嘴。
“当然不会,”毕飞回答,见陆灵依旧不解的模样,他只好将话挑得更明白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又是身在别派,如此夤夜相会,若要让旁人瞧见,人多嘴杂,少不得一番闲话。我身为男子无须介怀,怕就怕损了师妹你的名声。”
听了他这句,陆灵刚刚心中那一点小纠结,顿时烟消云散了,立刻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我还以为你嫌我烦呢。咱们渡罪谷的武者,成天南征北战,平日与同门师兄弟同吃同住,露宿野地都是常有的事儿。毕师兄,也就你读书多,才成天守礼讲仪的,咱们都糙惯了,哪儿那么多顾忌?”
听她之言,毕飞也便不再坚持。只是这深更半夜,总不好招待她进屋坐,陆灵虽不在意旁人闲话,但若真有什么闲言碎语,总是对她姑娘家不好。微一思忖,毕飞便从屋里搬出两张圆凳,放在庭院的树下,赏明月,沐清风,倒也悠闲自在。
凉风习习,忽送来星点银光,宛若落雪,飘入院内。陆灵先是一愣,连忙仰头望天,却见夜幕沉沉,弦月当空,哪里有半点下雪的架势?而那星星点点、宛若雪片的银色光华,却是从隔壁院落飘来的。陆灵刚想前去查看,却听毕飞又是一声尴尬的轻咳:“咳,陆师妹,非礼勿视啊……”
还不等他说完,陆灵已是缩回了脑袋。方才她从院墙花窗上轻轻一瞥,便看见隔壁院中小竹与归海鸣立于月下的身影,她这才明白毕飞所说的“非礼勿视”是什么,不由地咋了咋舌,笑着感慨:“哇,想不到那长蛇,倒还懂点气氛嘛!”
毕飞微微一笑,不予置评,他抬首仰望那星点银光,有若九霄星辰,被清风送来,也萦绕在二人身侧。在他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能瞧见如此良辰美景,能知晓他两位挚友成双成对,他作为朋友,作为这一路苦难的见证人,亦是为他们喜悦开怀。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毕飞柔声道,他的笑容真诚温和,有若和煦春风。
谁想到他这一句,却令陆灵猛然变了脸色,只见她双眉一敛,竟是掩不住的忧虑和惆怅。毕飞微一思索,也将缘由猜出几分:“陆师妹,你是想起了言姑娘与萧公子?”
“嗯……”陆灵低低地应了一声,郁结已久的心底话,忍不住向面前的人倾诉:“我简直是个混蛋!当初我一心想拆散若诗和萧行之,只因他是妖灵化身,就认为他十恶不赦,一定是欺骗若诗。结果呢?他对若诗尽心尽力,关怀备至,为了护她连命都不要。这感情,还要怎么证明?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当初偏偏看不明白,还去追他们,逼他们分手……”
见她越说越是自责,毕飞柔声劝慰:“陆师妹,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了罢。其一,你是受门派之命,奉命捉拿。再者,言姑娘与萧公子的悲剧,并非因你造成,而是应龙尊者夺取风凌角,才使得他们天人永隔,与你无关。”
他的劝慰,确实让陆灵好受了一些,她怅然叹息:“我早该明白的,萧行之是人也好,妖灵也好,只要他和若诗两情相悦,他们开心就好了啊。我好后悔,管他什么门户种族,就算背出门派又怎么样?我只想他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戳中了毕飞的心底,荡起了颤动的涟漪。他本想笑对人生,走完仅剩的这十来天,可他亦是明白,他的心底还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多太多没有做完的事情。他不能与挚友并肩而战,封印应龙,他不能看见赤云楼一扫邪风,重振昔日荣光……是啊,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只有人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
陆灵并不知道毕飞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她哪知自己无心之言,竟在对方心底掀起轩然大波。此时的她,陷入了旧日回忆之中。在萧行之飞廉的身份尚未暴露之时,那个被她视作妹妹的女孩,曾向她谈起心中挂念之人:
“陆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只知听见他的声音就能安心,若他一日不来,便要挂念惦记,担心他是否安然。若听见他哪里不适,我就提心吊胆,整颗心都像揪了起来。”
“有这么玄乎吗?”当时的陆灵,简直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言若诗所说之事玄之又玄,真是莫名其妙。
“是真的,”言若诗轻柔地笑了起来,“陆姐,终有一天,你一定会遇见那个令你惦记挂念的人。他病,你会伤心难过,他好,你会开心快意。你会因他或悲或喜,不等你自己察觉,你自然会被他牵动心绪的。”
那时的陆灵,并不相信言若诗的这番话,自然也没往心里去。但对方当时的神情,却是陆灵久久无法忘怀的。双目皆盲的言若诗,那本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却绽放着异样的神彩,就像是看见了人世间最绚烂的霞光,整个面容都红润起来,唇边扬起盈盈笑意。
这样炽烈的情感,陆灵不能明白,她也从未心心念念地挂念过什么男人,更别提为之或悲或喜,心绪难宁了。想到这里,陆灵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刚想与毕飞继续先前的话题,却见对方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
月色如水,映出毕飞苍白的面色和青紫的唇瓣,哪里像平日里那健康清朗的样子,显是重伤未愈,又消耗了太多灵力。陆灵心里一抽,只觉得心底一阵酸涩,她赶忙拉住毕飞的胳膊,扶他起来:
“别聊了,你还是赶紧去睡吧,瞧你那样子,糟糕得一塌糊涂,我看着心里都难受……”
话刚到嘴边,陆灵自己就给愣住了。他经历险境身受重伤,她的心简直就像是掉进了滚水里一样,每一刻都是煎熬。他身体抱恙、面有倦容,她便担心难受,一定要看一看才放心。就连做梦都是他的身影,噩梦惊醒都是担心他的安危,如果这都不算挂念惦记,什么才是?
——你会因他或悲或喜,不等你自己察觉,你自然会被他牵动心绪。
言若诗言妹子的话,似是响起在耳边。陆灵怔怔地望向毕飞,原来她的心里早已惦记上这个人,这个善良温和的,平日里随和好相处,关键之时又决绝坚强靠得住的毕师兄。
猛然察觉自己的心意,陆灵怔了片刻,随即打定了主意: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好纠结的,说出来就是了。
“喂,毕师兄,我发现我中意你,我追你好不好?”
直白的询问,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晚。紧接着“哐当”一声,那是毕飞一个不留神,从凳子上摔下来的声音。
毕飞万万没想到,陆灵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登时惊了,哪怕面临生死关头都面不改色的他,现在却是露出了惊诧又茫然的神色,傻不愣愣地望向陆灵。
“我有这么可怕吗,你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陆灵不满地嘀咕着,一边伸出双手,将不慎滑倒的毕飞扶了起来。待他坐稳了,她又毫不迟疑地抛来一个烫手的问题:“毕师兄,那个啥,你对我有意思吗?”
直白,太直白了。陆灵这个人向来直爽率性,什么羞怯什么矜持,从来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事情。可毕飞却像是被这直白的问题惊吓到了,整个人都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
这迟疑的态度,就已经是一种答案了。陆灵原本期待的神色,此时微微黯淡下去。但紧接着,她却是毫不气馁地开了口:“也不奇怪,师兄弟们都说我是男人婆,没有女人味,你对我没意思也正常。毕师兄,我虽画不了容妆下不了厨房,但我背得了干粮上得了战场,咱们的征程还长着呢,说不准将来你会改变主意的。”
说着说着,陆灵竟自卖自夸起来。可她这一句“将来”,却又是戳中了毕飞,让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毕飞并非无情之人。在赤云楼中,身为首席弟子的他,也曾收到过师妹的暗示,皆被他婉言阻绝。他自知身有残缺,是个跛腿的瘸子,不想拖累人姑娘家,所以从不曾去思考儿女情长。而眼下的他,更是一个半条腿跨进棺材的将死之人,他哪里还剩下什么将来,又如何做得出未来的许诺?
思及此处,先前听闻陆灵情意时的惊讶与无措,渐渐平静下来。毕飞淡淡一笑,他抱起双拳,冲陆灵轻轻一礼:“多谢师妹青眼有加。只是毕某从未奢望儿女情长,怕是师妹错付了。”
温和的婉拒,陆灵又怎会听不出来?但放弃绝不是陆灵的风格:“以前从未奢望,不代表今后不能考虑下啊。”
“师妹,毕某身有残疾,实在不是良人之选。”毕飞苦笑道。
“我不怕,你腿脚不好,大不了我背你走,”陆灵回得斩钉截铁,“残疾怕什么,只要心不残,就是良人之选。世上有那么多好手好脚、一颗心却又脏又残的人,看上那种人,才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呢。”
可他偏偏就是心残了啊。苦涩的弧度在唇边泛开,毕飞不由自嘲而笑:只剩下十来日阳寿的他,拿什么去给人希望?
“师妹,是毕某无缘,还请你另觅他人罢。”
向来说话留有余、几乎从不让人难堪的毕飞,此时却不得不道出直白而强硬的拒绝。
心里像给人重重敲了一闷棍,敲得陆灵胸口憋气。定了定神,她还想继续争辩,但瞧见毕飞那苍白的面色,这位刚强不屈的姑娘,却登时心软了。她将辩驳的话语吞了回去,转而道:“算了,今儿个不说了。毕师兄,你早点歇息吧。”
清冷月光,映照出空空落落的庭院,树下已无对坐畅谈之人。眼见陆灵失落的背影跨出院门,毕飞缓缓阖上木窗,满心的惭愧与歉意,只能化为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和一声无奈的叹息:
“师妹,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