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重拾以前的记忆?
如果是搁在山中岁月时,我一定会断然答:不想。
一个人从崖间落下,不必去问原由,单从崖顶坠到地面的过程,即是一项人间极致的折磨。是以,我不想知道坠落的原因,不想追究那些被扔抛出脑际的烟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三娘当真可以助我想起来么?”考虑了两日后,我问。
乔三娘喜笑颜开,“人的脑子是天底下最有趣的地方,有时想不想得起,看本人愿不愿意,有时就要看当大夫的有没有这个手段。三娘我先去煮安神汤,你喝一碗下去,再醒过来,没准就是另一个你。”
乔三娘热衷于为我医治,是为了挑战一项前所未有的疑难杂症。
我想重拾往事,是为了更加清醒。
我和杨执被分离,被软禁在这处高堂华屋,是因我的过去。就算为了对杨执公平,我也要想起来,让完整的自己做出清醒的判断与抉择。
“你当真可以医得好我娘?”月儿问。
三娘正拿着长短粗细不一的各样银针摆弄,喜孜孜道:“医不好,也医不坏,你娘既然愿意一试,为什么不?”
“头上穴道最为精要复杂,你以前从未遇见过这般病例,是想拿我娘试你的医术么?”
看月儿脸色微愠,我拉住她,“月儿,是娘想恢复以往的记忆。”
“可是,那些记忆并不……”
“不管是好是坏,都是娘的一部分,相信娘,我担当得起。”
看出我的执意,月儿方不再阻拦。
当夜,我喝下了乔三娘调制的安神汤,陷入深眠。起初尚能感觉到脑上的浅浅刺痛与银针的清凉,渐渐,渐渐,无知无觉……
待醒来,窗外晨曦初透。
月儿一手抱一个娃儿,守在床畔。见我醒来,两汪水潭似的明眸一亮。
“月儿。”我起身,轻轻抱住了我的女儿。
“娘,你……”
“我们所有的磨难,都会过去。娘相信,月儿也相信,是不是?”
“……娘!”月儿哽咽。
我的女儿啊,她吃了恁多的苦,仍能等到了现在,等到了这个时候,等到了她的幸福。关峙那个男人,配得上我的女儿。
突然,两个娃儿哭了起来。
月儿将其中一个交给了我,哄着另一个,嗔念:“胖小子最坏最不乖,最爱叫唤,招得舅舅跟你一起闹。”
我盯着自己怀里的小东西。
我今年有四十岁高龄了罢?四十岁高龄的时候却又做母亲,生下了这么一个小小嫩嫩的东西出来,我这一生也算波澜起伏、柳暗花明了罢?
现在,我只要等着我的相公来接我就好了。
我的相公,并没有让我等他等得太久。
在我怀里的小东西满一个月的翌日,他便到了,以他所擅长的无法无天、狂妄万分的方式闯入良亲王府……应是前良亲王府,如今已然成了太上皇在京城的宫外行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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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刚刚喂完了生儿,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然后,我推开窗子,见到了正以风卷残云之势将一干侍卫击飞的杨执——
我的相公。
“愚儿,相公来接你了!”
我庆幸,依然记得他。
其实,我在夜半时分便醒来了,我用了半个夜晚的时间,将自己以往的人生与现今的世界融合交汇。
坐在黑暗中,想着坠落崖下,被乱枝承接,痛得醒来,又痛得晕厥,时而处在火中,时而处在冰内,以为自己置身地狱,连死都成奢求,那时……
杨执出现。
他那时的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救我只是出于一个人的基本良知。但是,他抱我的动作却是那般的小心翼翼,即使我认为自己已经断臂残肢,也没有因此再为我增加一分疼痛。竟是在那时,竟是在我生死交关生不如死时,便感觉到了他包裹在刚岩下的温柔。
我会在好转以后向他主动靠拢,设法引他目光,应该就是那时种下了一粒芽籽罢?
在我脑中空白如素时,杨执是我心中惟一的记得。因那记得,我走近他。因那记得,我成了他的妻子。对杨执,也许依赖多于喜欢,也许喜欢得不够浓烈,但,足够深醇。
当脑中被过往的记忆填满,当东方凡心回来,我仍然确定,我爱执峙。
但是,东方凡心未死,名分上仍与另一个男人有所牵系。
我想让自己清清净净做杨执的妻子。
“愚儿,一别这么久,想相公了是不是?相公这就接你走,哈哈哈……”
那些宫廷高手大内侍卫在他掌中变得如此脆弱易折,仿佛成了他肆意发泄精力的器具,让他有了削瓜切菜般的利落。
我看着如此恣兴张扬的他,实在难忍一笑。但,他的伤应该是刚刚好了不久罢?可以如此消耗的么?
“娘不必担心,杨峙叔虽然来自江湖,但却不是只会逞英雄意气的草莽,他既然敢这样出场,想必是有了准备。”月儿道。
“可是这样出场,要如何收场呢?”我道。“与皇家为难,谁能得到好处?”
月儿莞尔,“娘,皇家最怕是什么?”
嗯?我困惑。皇家能怕什么?威威天家,至高无上,千万条性命福祉握于掌中,能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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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最怕什么?
丑闻。
看古古史传,哪一个不是粉墨涂染?所有的丑恶、污秽、肮脏,尽遮掩于皇家那层华丽苫布下。我这个跳崖而死的前良亲王侧记在皇家金册上的,也只有“急病猝逝”四字。
月儿和杨执用以与皇家周旋的,便是这项大忌。
“如果当今皇帝不是持谦,我们的胜算便会大减,那便真的需要武力相向,把娘劫了远远逃走了事。可是,既然是持谦,我们又岂能不好好利用?”
月儿说完这话,谦儿已经到了。皇袍加身英挺威武的少年群王,替代了我心中那个稚气倔傲的儿子。我心头百味杂陈。
“阁下是想被乱箭射死么?”他向杨执厉叱。
“不会,皇上。您的乱箭已经被在下给收了。”关峙从暗处走出。“惟今之计,找个僻静地方,大家面对面好好谈一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