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芸早吓得魂飞魄散,赶回承明殿、寿安殿,报丧去了。入夜,倒是来了成群的宫人和法事道场的道人。多人了,哭得喧嚣震天,可这哭声里,颜儿听不到半点悲戚。未央宫更是谁都没来守灵。
孤清的夜,北风呼啸,颜儿大病初愈,原就体虚,却硬是不肯起身,守在了灵堂。子峰是外臣,这个时辰自是入不得内廷,唯有干着急,央着掌事公公捎了多回口信,哄颜儿出宫,却悉数都被遣了回来。
北角哭声连天,南角映着雪光冷寂莫名。苻坚跪在太庙,凝着神龛上的列祖列宗,深深叩了下去:“伯父,子侄不孝。起兵自立,虽是为了江山社稷,却终是累了伯父的子嗣,孤有愧。厉王自尽,孤难辞其咎,孤跪求列祖列宗宽恕。”
夜漫漫何其长,好不容易熬至天粉粉亮。
“方和,苻家子嗣可到齐了?”
方和扶起长跪一夜的主子起身,边揉膝边细禀:“阳平公还在赶往京师途中,其他王公都聚在宣室殿了。”
苻坚摁着方和的肩,拂了拂开,自顾自蹒跚地迈开了步,行至殿门,却是扭头道:“她?”
“守了一夜,如今也该回了。”
无缘阁,暖炉烘得殿宇躁闷。嗤啦……嗤啦……宫人正急匆匆地挥剪铰着麻布。
“小草,奔丧的族亲恐怕该到了。我们走吧。”
小草应声,急忙扶着颜儿起身。颜儿回望一眼凄凉的白幡,只见一双玄靴直挺挺地孤立着。不知为何,泪竟又落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日自己决不能就这么走了,若这么走了,这辈子都良心难安……颜儿抽开小草的手,望一眼身侧挥剪的宫人,一句话没说,却一把夺过了那人的剪子。
“小姐……”小草只觉不祥,却并未横加阻拦,相识这么些年,她的性子自己如何不知?凡事不到尽头总是不安心、不死心的。
颜儿执着剪子,一步一步踱近白幡,颤颤地伸手掀开白幡,从未见过他如此安详,雕龙眼罩似涤净了虚华,便连脖颈处嵌着的花簪尖角亦只见静谧……移眸玄青朝服,那紧拧的空拳,看起来竟似还在暗暗使劲,颜儿仰头阖目,泪滑落那刻,捋起发鬓处一缕青丝,缠在指尖绕了两绕,挥着剪子便铰了下去,咔——
殿里的人都瞠目,皆静默了。小草泪汪汪地别过了脸。
咯噔……撂下剪子,颜儿俯身掰了掰僵硬紧拧的拳,把缠作一团的青丝塞了进去,和在木槿枯叶一起:“我从不欠人。欠你的,我……用一魄还你。我只求心安,求你……饶恕我。”些许释然,颜儿掩上白幡,便痴痴地踱步出殿。
待苻坚领着奔丧的族亲齐聚无缘阁时,颜儿已从后门退去多时。所谓族亲亦鲜见哀色,当年厉王执政时,可没少提心吊胆。苻坚举旗推翻*,众人也是明里暗里支持的,可惜天王上台后居然执意饶苻生一命,众人哪里不是提心吊胆?生怕哪日厉王卷土重来,自己成殃及的池鱼,如今人去了,心底反倒长舒一气。因而,这丧奔得着实有些敷衍。
颜儿返回驿馆不过草草换了身衣裳,便央着哥哥退了房,直奔雍州。当夜安顿在孙府,颜儿睡了几月来头一个安稳觉。子峰见颜儿与外婆有说有笑,悬着的心总算安乐了,禁不住祖孙俩叨叨,用完早膳便匆匆赶回京师当差。
雪没日没夜地落,积雪未除,新雪又覆,天地白茫茫一片。坐落雍山南侧的东海王府祖坟,常年有人守灵,照理不该有积雪,可今年,雪实在下得紧,除也除不及。颜儿落车,拢着斗篷遮裹在身,挡住呼呼直啸的北风,径直朝那座白茫茫的新坟踱去。
驾……吁……嘎吱……嘎吱……
听动静,该是他到了,颜儿没回头,恭恭敬敬地朝着墓碑深鞠一躬:“不料想你会来得这么早。”
“哼……拜祭苻生?我可没那么假仁假义,他可没少惦记我们兄弟几人。我能活着成年是多亏亡父在天之灵保佑。”苻融把马鞭撂给随从,拂手屏退众人,便踱上前鞠了鞠,“约我来所为何事?”
“你大婚,都没瞅着机会当面道喜。”
面色一沉,苻融满目愧色:“对不起,我……罢了,既是我失信在先,当日凉亭应你之事,便还作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颜儿涩涩一笑,禁不住扭头望一眼苻融,又回眸瞥一眼墓碑:“今日,当着你哥哥的面,我有一事相告。”
苻融生疑,探究地望着颜儿,唯这一望却愣了神,这憔悴苍白的面容哪里似从前相识之人?
“对不起。我不是想中伤你的心上人,望你谅解。”颜儿弓腰掬起一撮雪,紧成一团白,祭在碑前,起身时,语气已结了凌,“你们兄弟三人的心结,症结只在一人。那人……不是我。”
苻融皱眉,刚要开口,却只见她逼近一步,毫不留间隙地细声快语……一口气吐露真相,颜儿只觉畅然,长舒一气。
“你撒谎!”苻融指着颜儿的眉心,怒道,“哥哥绝不是这种人!绝不是!”
颜儿望一眼那双几近蒙泪的眸,扭头瞥向墓碑,淡淡道:“东海公当然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他道那是两情相悦,却不想……她恐怕是错认了人。”
“你撒谎!”
“撒谎对我有何好处?若非深涉其中,若非念及你们……我断不会多言。”颜儿直视满溢痛意的眸,“你哥哥爱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她!不是我!要你哥哥性命的人,也是她!你们苻家的男人,还真是傻。你哥哥觉得亏欠她,终生未娶,更为还她,甘愿赴死!他……呵……更是可笑。而你……愚不可及!”
苻融些许愣住,定定地凝着颜儿,却被噎得无语。
颜儿却是不给他半点喘息的间隙:“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你哥哥临终那日,她可曾到府。你也尽管想想,是谁几次三番地跟你说,你哥哥钟情于我。”
“胡说!”苻融避退一步,心虚地别过脸,“她骗不了我。药岂能有假?曲谱又岂能有假?”
颜儿微微一怔,旋即,转了身:“曲谱恐怕是他们的鸿雁,你哥哥临死都念念不忘当年教她吹奏过胡笳。你不信我,总该信她。我用这个秘密跟她交换了一个心愿,不出半月,你便会瞧见,我说的句句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