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颜儿哪里肯,一把拽住慕容俊,微微摇头,“墓穴至阴,进去有损阳寿。”
慕容俊不以为然地笑笑,覆了覆女儿的手,权作宽慰,便大步离去。
侍卫、道士黑压压地随着慕容俊和莫愁入了墓。约摸一炷香时辰,侍卫抬着一口石棺出了洞穴。
铿……棺木被撬了开。颜儿本就站在几丈开外,开棺这刻,念及对亡人不敬,便急急又避退了几步。
莫愁不等君王发令,从腰间解下一早备好的白布,严严实实地裹住双手,竟面不改色地伸手探进石棺。慕容俊皱眉,神色冷峻,视线寸步不离石棺。
“皇上,找到了。”不多时,莫愁解开缠手的白布,捧着一个小物件拭了又拭,方小心翼翼地奉上。
慕容俊伸手接过近侍递上的锦帕,包着莫愁奉上的物件,垂眸细细打量,唇角浅噙笑意,眉宇一扫连日阴霾,陡然亮了。视若珍宝般纳入衣袖,慕容俊厌嫌地睨一眼石棺,冷冷道:“死胡残暴不仁,天怒人怨,竟敢怖生天子,其罪难赦。来人,鞭笞三百,投入漳水。”
“父皇,”见莫愁献宝,颜儿已觉蹊跷,回想梦镇,回想封邑,便愈发生疑,恐怕梦魇是假,寻宝倒是真,若果真如此,叨扰亡灵已属不敬,鞭尸更是有损阴德,“赵皇虽残害了生灵,可,亡者为大,父皇素以仁德治国,望父皇——”
“行了!朕意已决,休再多言。”慕容俊不耐地拂手,冷着脸挥手只身离去。
颜儿扫望四下,只见莫愁谦卑地弓着腰,淡无表情,道士、侍卫和宫人更是事不关己般张罗着鞭尸投河。颜儿片刻都不敢再逗留,只得昧着心下山,心里到底憋了口气,如今这等乱世,父亲算来足以称道圣明之君,可偏偏心胸……说难听点,便是睚眦必报。颜儿暗叹一气,只觉沮丧,更觉心凉,便刻意远远地落在了父亲后头。
可足浑毅一路紧随,瞅着颜儿愁眉苦脸,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公主,恕臣多言。石虎落得如此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二十年前,先帝在位之时,石虎率数十万军攻打棘城,逼得郡县各部三十六城反叛先帝。苦战半月,先帝誓死不降,险些便遭屠城,幸好桓王亲领二千骑兵突围,一路所向披靡才收回了叛城。这一仗差点毁了燕国。皇上如何能不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皇上如此,乃人之常情。”
心咯噔,算来,皇叔桓王慕容恪那年不过十七岁,若不是大难临头,先帝如何舍得命幼子以二千骑兵对抗数万大军?若非皇叔年少有为,莫说邺城,恐怕龙城都不保。上山容易下山难,颜儿只觉双腿酸疼,扶膝翼翼地拾阶而下,喟叹这铁马金戈争来的江山,正如这盘山路,创业难,守业更难,进退两难。厮杀仇隙,冤冤相报,天地已无所谓正邪,亦不存是非曲直,哪里还道得清孰是孰非?颜儿垂眸,长叹一气,忽的,眼前浮现那双清澄的眸,他似这天地混沌中不染尘埃的清莲,纵是唯一的那棵,痴痴傻傻却弥足珍贵。颜儿笑了,却笑得苦涩。
“浑毅,秦国战局果真有变?”刻意换了称呼,颜儿佯装自然,双颊还是染了一丝绯红。
可足浑毅愣了愣,黑冷的脸顷刻顺了顺,虽不情愿,好歹不想逆她的意,勉为其难地低声道:“秦王节节败退,一路退到了铜壁。若无意外,未央宫又要易主了。”
咯……不留神踩着碎石一撇,颜儿差点跌倒,幸在小草上前急搀了一把。难怪父皇以两年为期西取秦国,颜儿揪着小草的手,竭力镇了镇气,可气息哪里还稳得住?将士战败犹可降,可,君王,败即是……死。
可足浑毅面色一沉,脸色好生难看,终是别过头去,自顾自地腾下一阶,临了又扭头补道:“臣知公主与秦国渊源颇深。恕臣多嘴奉劝一句,秦国生变,乃天赐良机,皇上必会西渡黄河,直取长安。公主该站定立场才是。”
立场?生死攸关,哪里还容得下利益立场?颜儿虽保住面色无异,却整日浑浑噩噩,魂灵抽离了,飘荡在梦里深幽不见底的汾水之滨。
“颜儿。”慕容俊蹙眉,轻唤一声。
颜儿依旧痴痴地杵在窗前,瞅着院落抽芽的芙蓉发呆。慕容俊愈发不悦,贴近一步,扣住女儿的肩晃了晃:“朕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颜儿回过神,免不得脸红,却无从开口。
“你早该收心了。”慕容俊不想多言秦国,微微摇头,无奈地抑了抑愠色,从袖口掏出一枚玉栓捻在手中,扯入正题,“梦魇是假,鞭尸亦是半假。装神弄鬼,龙城封邑,只为掩人耳目,只为这个。”
拢着玉栓摊在手心,慕容俊微扬下颚,深吸一气:“传国玉玺,想来你也听过。朕与芯儿,也算是缘起于玺。若不是当年,你外公谢尚奉着假玺回晋,得以加爵,哪里攀得上西凉的亲事?朕与芯儿又怎会相遇?”
“听云姨提过。”他掌心的玉栓,汉白玉色,雕以虬龙,看似平平,与普通玉饰无异……掘墓便为了这个?颜儿扬指拨了拨,“这与玉玺又有何关联?云姨提过,真正的玉玺在您手里。当年,冉闵战败,他的妻子董皇后向您敬献传国玺,得以保全性命,还受封为奉玺君。”
慕容俊解嘲一笑:“呵……此等谬论,只骗得过巧云那般妇孺。朕不得以效仿晋国,自欺欺人罢了。”
颜儿垂睑,自己的小心思半点逃不过父亲,梦魇、皇榜、封邑、掘墓……步步为营,李菟其人,他恐怕早已了然于心。师父前来,必然也是打玉玺的主意……
慕容俊低瞥一眼女儿,索性点破:“李菟此来燕国,是冲着玉玺而来,她必然会找你一同寻玺。哼……机不可失,玉玺朕志在必得,顺藤摸瓜,月影宫也非除不可!”
“爹……”轻唤,纵有千般不愿不忍,念及母亲,都悉数咽了下来,颜儿紧拧空拳,为了母亲,即便是师徒情断,也别无选择,“我知……该如何做。”
慕容俊释然一笑,便簇过头来细心叮咛。经查,莫愁确是赵宫女官李菟无疑。石虎狡兔三窟,为掩人耳目,当年兴建的陵墓不下三处。莫愁竟寻得到他的墓穴,可见当年身为太史的她深得圣宠。
“当年,冉董氏的确献了一块玉璧给朕。她说的,正好与李菟所言吻合。”慕容俊指指脚下,眸光冷毅,“传国玉玺就镇在邺城铜爵台下。铜爵台下的石室,封石重达千钧,双璧合一,插以玉栓,才能开启。朕已得一璧一栓,另一璧……李菟说在冉闵手里。此去龙城,便是为了冉闵手中的玉璧。”
原来,石虎晚年,有感子孙不肖,为争夺皇位手足相残。深信传国玉玺关乎赵国龙脉延绵,不容有失,实在是哪个儿子都不叫自己省心,石虎无奈,临终前,只得把玉玺锁在铜爵台下,落下封石,更把开启石室的玉锁一分为三,两璧一栓。他亲自保管玉栓,两块玉璧分别传给了当时的太子和皇后。若皇室无难,幼子成年亲政那日,玉玺便可得见天日。若皇室多劫,那玉玺镇在地下,任谁主中原都动不了石家的龙脉。冉闵灭赵后,夺走两璧,却最终没寻到玉栓……
父亲半句不离传国玺,颜儿却毫不关心,心下倒觉不耐,此番与月影宫明争暗斗,不过为了母亲而已。颜儿按捺不住,终是打断道:“月影宫派李菟前来,玉栓……恐怕她早已得手。白布擦玉,只肖涂以手腊便可制模。冉闵那块,她更是占尽先机。唯有爹您手中这块,月影宫必然要取。如此,我们便拿住了司马復的命门,若是……爹可愿用手中的玉璧换回娘?”
慕容俊面色唰地煞白,眼神纷杂,难色、愧色,顷刻,眸光一敛,笃定道:“传国玉玺寓意天命所归。朕身为一国之君,如何不想得到?若……”顿了顿,慕容俊紧拧玉栓,神色近乎狠戾:“没有若是!君王容不得退缩让步,与司马復交易,无异于打朕的脸。玉玺,朕志在必得,芯儿也非寻回不可!朕就不信,举燕国之力,剿平不了区区一座匪山!”
他说的句句在理,颜儿却禁不住心凉,君王之爱,深情至此,却也敌不过一块石头。女子终究逃不过任人取舍的宿命,他为道义舍了自己,而爹,为玉玺……便要舍了娘。
铜壁,汾水之滨,缀满朵朵莹白,这是秦王御驾亲兵驻扎的营地。
帐内,苻坚嗖地起身,大跨几步,夺过方和手中的书信,古铜眉宇漩起一涡浓浓笑意,急不可耐地撕开了封口,心下却生了些许忐忑。
方和弓腰退至一侧,盼星星盼月亮终归是盼到了,这信从燕国到未央宫再辗转此处,足足花了一月,好在没丢。
拢着龙形结在手,苻坚蹙了眉,扯开信封口,眸子朝里睃了又睃,信封空空如也,只言片语都无。垂眸望着掌心的千千结,拇指拨了拨正中的菩提珠,麒麟方孔,微红佛光,似曾相识的熟悉亲昵,苻坚凑近凝眸,指尖婆娑着,唇角便微扬笑意,澄清的眸子亦顷刻亮了起来。麒麟菩提,世间罕见,只有得道圣僧才有,是信徒求也求不到的圣物。她用心良苦,如何不是忧心自己的安危?苻坚笑意渐浓,握着菩提紧了紧,数月的心酸顷刻酿作了一眼甘泉。再度落座时,苻坚已春风满面,语气振奋:“传邓羌、王猛!”
君臣三人围着沙盘,簇头商议至半夜。翌日天未明,苻坚亲送邓羌出帐,拍着臣子的肩,恩威并施:“胜负成败,就在此役。邓爱卿,孤便全仰仗你了!”
“臣定不负圣恩。”
邓羌领着三千骑兵,踏着朝露悄无声息地朝临晋县方向开进。
邺城,颜儿亦是避开宫中耳目,悄无声息地开往龙城。可足浑毅护驾,莫愁随行。
车轮轱辘轱辘,听着好不厌烦。颜儿挑帘,探头望一眼窗外,马背上的莫愁心事重重,憔悴不堪,再瞥可足浑毅,他十足十地似头猎犬,警惕地隔在莫愁与马车之间,不晓内情的,还真道他对自己情有独钟。落下车帘,颜儿苦笑,如今自己的世界哪里还剩温情?
“公主,”小草压着嗓子,朝窗外努努嘴。
颜儿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此去龙城遏陉山,明面上只说为母亲找寻墓地,实则又是掘墓……颜儿不耐地垂眸,心底不安湍涌,若只是掘墓,便也罢了。探手捂住腰间系挂的虎符,父皇居然暗调三千死士相随待命,玉璧一到手,自己便该用剑抵住师父的喉,逼她引路月影山……颜儿闭目,深吸一气,纤指却止不住颤了起来。